手机屏幕暗下去后,林远站在原地几秒,才缓缓将它放回口袋。U盘还握在手里,边缘有些磨手。他低头看了眼,轻轻放进西装内袋,扣好纽扣。
窗外天色已亮透,楼下的便利店换过了班次,新来的店员正往货架上补货。他关了灯,走出办公室,走廊空荡,脚步声很轻。
出门前收到老陈的短信:“今天下午三点,社区活动室,大家想见见你。”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提“感谢”两个字。林远回了个“好”,把手机倒扣在包里,骑车去了律所附近的面馆。
一碗素汤面吃完,他看了眼时间,离三点还有四十分钟。路上不堵,但他没急着走。坐在店里角落,翻开随身带的案卷夹,纸页已经翻得发毛,边角卷起。他用指甲压了压折痕,又合上。
到了活动室门口,他停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人声。横幅挂在墙中央,白底红字:“致谢正义的守望者”。他伸手扶了扶领带——其实没打领带,只是习惯性地碰了下衣领。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中老年人,有几张脸他认得。老陈站在靠窗的位置,穿着洗得发灰的工装外套,看见他进来,点了点头。没人鼓掌,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林远走到后排坐下,把案卷夹放在腿上。有人给他递了杯热水,他道了声谢,双手捧着,温度透过纸杯传到指尖。
一位中年女人站起身,手里捏着一张纸。她声音不大,开头几次卡住,像是念不下去。她说她丈夫五年前被牵进一场拆迁纠纷,说是阻挠施工,拘留十五天,出来后一直咳嗽,去年冬天走了。临终前还在问案子能不能重审。
“我们请过律师,可都说证据不足。”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后来有人说,上面打了招呼,没人敢接。我们连告都不知道去哪告。”
她说完,没人说话。角落里有个老人抹了把脸,没出声。
接着是另一个男人,讲的是自家铺面被强拆那天的事。凌晨四点,人来了,机器跟着就开进来。报警没用,执法记录仪“坏了”。他蹲在废墟里找房产证复印件,找了三天。
“我一直觉得,倒霉就是倒霉,认了就行。”他苦笑了一下,“直到林律师来找我。”
然后是老陈。他没拿纸,也没看谁,就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兜里。
“我不是来谢谢某个人的。”他说,“我是来告诉大家,十年前那份合同,真有人愿意一页一页去查;监控坏了?真有人跑遍三个派出所调备份;上面打了招呼?也真有人听见了,还不肯停。”
他顿了顿,转向林远的方向。
“我们这些人,不是不懂法。是以前觉得,法不为我们这样的人活着。现在我知道了,是有人让它活了。”
林远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那里别着一枚旧式别针,是他父亲留下的裁缝标记。这些年换了西装,这枚别针一直没摘。
有人轻声说:“林律师,您说几句吧。”
屋里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没站起来,只是把案卷夹合紧了些,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不是英雄。”他说,“我只是做了律师该做的事。”
停了一下,他又开口:“你们愿意一次又一次走进法院,签字、作证、等结果,才是真的不容易。”
没有人鼓掌。过了几秒,一个坐在后排的老太太低声说:“我儿子终于能睡安稳觉了。”
林远抬起头。她眼睛红着,嘴角却有点笑意。
“以前他不敢找工作,怕政审过不了。”她说,“现在他问我,妈,我能去考公交司机吗?”
屋里有人笑了,带着鼻音。
林远也动了动嘴角,没笑出来,但肩膀松了些。
老陈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两人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老陈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泛黄,边角卷曲。
“你爸当年查过的材料。”他说,“我一直留着。本来不想给任何人,怕再惹事。现在……我觉得该交出来了。”
林远接过信封,没打开。纸质粗糙,封口用浆糊粘过,又撕开,反反复复的样子。
“谢谢您今天来。”老陈说,“不是为听谢谢,是让您看看,这些脸都是真的。痛是真的,活过来也是真的。”
林远点点头。
会议结束得没有仪式感。人们三三两两起身,互相搀扶着往外走。有人跟他说“保重”,有人拍了下他的肩。他一一回应,声音不高,态度认真。
最后只剩他和老陈。
“你接下来做什么?”老陈问。
“回去整理材料。”林远说,“还有几个关联案件要跟进。”
老陈“嗯”了一声。“他们说郑世坤要被问话了。”
林远没否认,也没多说。
“这次不一样。”老陈看着门口,“以前出了事,最多赔点钱,人还是那个样。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倒了,还能追上去。”
林远望着那扇刚被人关上的门,玻璃映出屋内的空桌椅。
“只要还有人愿意查。”他说。
老陈笑了笑,转身走了。背影还是佝偻,脚步却比从前稳。
林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信封小心放进文件夹,夹在腋下。他走出活动室,外头风凉,吹在脸上有点刺。他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四点十七分。
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消息。
他走向停在路边的电动车,钥匙插进电门,拧了一半,又停下来。
回头望去,活动室的灯还亮着。窗帘没拉,能看到里面有人在收拾桌子,水杯叠在一起,横幅被取下来卷好。
他重新戴上头盔,按下启动键。
车灯亮起时,风吹动了文件夹的一角,那封泛黄的信封露出一角,边缘磨损,像被摩挲过无数次。
他把文件夹夹紧了些,车子缓缓驶出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