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陈默走进来时,脚步很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林远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陈默走到证人席前站定,双手放在栏杆上,指节泛白。
法官宣布开始作证程序。
林远翻开文件夹,取出一份盖有公章的评估报告。他站起来,声音平稳:“控方申请传唤关键证人陈默,身份为原恒正所助理律师,参与涉案文书起草工作长达七年。其配合调查时间超过九十天,所提供信息经专案组交叉验证属实,共涉及十一项违法操作记录。”
郑世坤立刻起身:“反对。该证人与被告存在长期上下级关系,辞职后未获任何补偿,具备明显报复动机。且其精神状态未经专业鉴定,不宜作为可信证言采纳。”
法官看向林远。
林远把审计报告原件递上去:“这份材料由证人亲手移交,包含三十七页手写备注和银行流水比对记录。他在每一页都签了名,按了手印。如果是为了报复,他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写进证据链里。”
法庭安静了几秒。
法官翻完材料,点头:“准予作证。”
林远转向陈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恒正所工作?”
“2013年4月。”陈默的声音低,但清楚,“负责合同审查和诉讼文书起草。”
“谁直接管理你的工作?”
“郑世坤。”
“你是否参与过宏达租赁案的相关文件制作?”
“参与过。”陈默停了一下,“那份解约通知是我写的。内容说老陈拖欠租金三个月,实际银行记录显示款项已到账。我修改了转账摘要,把‘租金支付’改成‘私人往来’,然后附在证据包里提交法院。”
林远拿出一份复印件展示:“这是原始流水单,红色标记部分为真实备注。蓝色部分为你修改后的文本。你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世坤让我改的。”陈默抬头看了眼对面,“他说这单必须赢,不然会影响年度考核。他还说,只要没人查,就不会有问题。”
郑世坤坐在那里,手指搭在桌沿,没动。
林远继续问:“五金店解约案败诉后,有没有人提出异议?”
“有。林建国律师打过电话。”陈默声音更低了些,“他要求调卷复查,说程序有问题。但郑世坤压下了申请,还让办公室主任去法院打招呼。”
林远顿了顿,换了个问题:“你认识我父亲?”
“认识。”陈默闭了下眼,“他是少数几个看出来不对劲的人。当年……我出事的时候,是他替我扛下来的。”
法庭里的空气好像变了。
林远的手指轻轻碰了下笔尖:“什么事?”
“客户补偿金被挪用了。”陈默说,“二十万,转到了我表弟账户上。事情暴露后,律协要追责。林建国说是他监管失职,主动写了检讨书,承担了全部责任。我保住了执照,但他从此不再接案子。”
林远没说话。
他的笔停在纸上,墨迹慢慢晕开一个小点。
旁听席上传来轻微的响动,有人低头,有人抬头,没人出声。
郑世坤突然开口:“法官,我请求发言。原告方正在利用庭审进行私人情感渲染,偏离案件核心。我们讨论的是当前违法行为,不是十年前的旧账。”
林远没有看他,只对陈默说:“你说你表弟收了钱。后来这笔钱怎么处理的?”
“退了。”陈默说,“事发两个月后全数退回。但我一直没勇气说出来。我知道林建国替我顶了责,可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林远把一张照片放在证物台上:“这张是2018年恒正所年终会议合影。你在第三排左数第二个,郑世坤站在中间。当时你知道这些事是错的吗?”
“知道。”陈默点头,“但我怕失去工作,怕牵连家人。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个写文书的,决定不是我做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愿意站出来?”
陈默看着他,眼神有点晃:“因为我儿子去年考上法学院。他问我,爸爸,你们律师是不是都要守规矩?我说是。说完这句话,我睡不着了。”
林远合上文件夹。
他坐下前说了一句:“谢谢你的诚实。”
法官宣布休庭十五分钟。
法警起身,示意陈默可以离开证人席。陈默慢慢站起来,手撑着台面,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林远一眼。那眼神不像求原谅,也不像解脱,只是沉甸甸的,像背了很久的东西终于放下了。
郑世坤整理文件时说了句:“你以为一个人忏悔几句,就能改变什么?”
林远抬眼看他。
“事实不会因为谁说了什么而变。”郑世坤把笔放进公文包,“它只会按照规则运行。”
“规则确实不会变。”林远拿起笔,在笔记上写下一行字,“但人会。”
郑世坤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向休息室。
林远没再看他。他盯着笔记本上的字,一笔一划都很稳。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角的一叠资料上。那份写着“周三”的纸条还在,但他没有再去画线。
他知道有些事已经不需要确认了。
法官回来时敲了法槌。
林远坐直身体,把手边的证据册推向前方。
陈默重新回到证人席。
林远翻开新的一页,问道:“你刚才提到,你曾收到一份内部备忘录,记录了资金流转路径。这份文件现在在哪?”
“在我交给警方的U盘里。”陈默说,“编号d-9,加密文件夹,密码是恒正所成立日期。”
林远点头,示意书记员登记。
就在这时,郑世坤忽然站起来:“法官,我申请补充说明。”
“请讲。”法官应允。
郑世坤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陈默三年前的心理咨询记录摘要。他曾因焦虑症接受治疗,多次表达对上级的恐惧和妄想倾向。我们认为,其证词可能存在记忆扭曲风险,建议不予采信。”
林远立刻起身:“该材料从未在证据交换阶段提交,属于临时突袭。且心理咨询记录涉及个人隐私,未经当事人同意不得公开使用。”
法官皱眉:“被告方可否提供完整授权文件?”
郑世坤微微一顿:“目前只有复印件,原件正在调取中。”
“那暂不采纳。”法官合上文件,“继续质询。”
林远转回陈默:“你说你保存了备忘录。除了资金流向,上面还有别的内容吗?”
“有。”陈默声音低下去,“提到了一次会议。地点在城南茶楼包间,时间是周三晚上八点。参会人包括郑世坤、李振国和周海涛。议题是‘如何处理林建国的问题’。”
林远的手指轻轻点了下桌面。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陈默说完最后一句,整个人像是松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呼吸比刚才顺畅了些。
法官宣布再次休庭,合议庭将进行评议。
林远收拾文件时,发现自己的袖口别针掉了。他弯腰捡起来,捏在手里,没有马上别回去。
阳光移到了桌面上,照着他手边那张纸条。
上面写着:周三晚八点,旧货市场三号仓有人守夜。
他把纸条折好,放进文件夹最里面。
外面走廊传来开门的声音。
一群人走过来,脚步整齐。
林远抬起头,看见法警陪同合议庭成员返回。
他放下笔,坐正身体。
陈默正准备离席,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回头看了郑世坤一眼。
然后他推开侧门,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