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街角的环卫车还停在原地,车门敞开,驾驶座空着。林远站在便利店门口,塑料袋提在手里,热气顺着指尖往上爬。他没动,目光落在后视镜下方那枚铁牌上——“0914”,数字刻得深,边缘有些锈。
他掏出手机,不动声色拍下车牌一角和钥匙扣的位置,快步走回酒店。
会议室灯刚亮,他把照片传给陈默,只写一句:“查这辆车九月十四日凌晨的调度记录。”然后抽出王女士的时间轴图纸,铺在桌上,在“材料作废”那一栏画了个红圈,旁边写下:谁有权签这个字?
上午十点,他重新看了一遍张秀兰的通话记录。那个电话来得突然,语气压得低,却不是慌乱,是忍了太久才开口的克制。她提到“小本子”,但没接下。现在想来,那不是推脱,是怕。
下午三点五十八分,桥西菜市场后门。林远提前两分钟到,换了件黑色风衣,伞收起来靠在腿边。长椅背对着巷口,阳光斜照,影子拉得很长。
藏青色外套的女人准时出现,戴着一顶深色毛线帽,坐下时没看他,手指攥着衣角。她开口第一句是:“我不是约你同事。”
林远点头,“我知道你是那个晚上给我发消息的人。”
她沉默几秒,从内袋摸出一个用塑料袋裹紧的小本子,外层已经发皱,边角磨损。“那天我没敢接她的东西……但她被抓前一晚,塞进我家门缝。我一直不敢打开,直到你们来了。”
林远没伸手去接,“你是她什么人?”
“表妹。”她声音轻下去,“我叫张秀兰。她知道我会怕,所以没让我当面收。可这五年,我每天都在后悔……要是当时接了,也许能早点有人知道真相。”
林远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出刚才收到的一张图——环卫车的照片。他转过去,屏幕朝她。“你见过这辆车吗?”
张秀兰盯着看了两秒,手指猛地一抖。“这是……镇里后勤的车。他们管清扫、垃圾转运。那天凌晨,我听见外面有动静,掀开窗帘看了一眼,就是它停在我家门口。”
“几点?”
“一点多。车没熄火,等了几分钟就走了。”
林远收回手机,轻轻说:“张某那天晚上进了档案室,六分钟。你姐姐的举报材料,就是在那之后被标记为‘自动作废’的。”
张秀兰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林远看着她,“你姐姐不是犯人,她是第一个看见黑洞的人。现在,我们需要她留下的光。”
女人低下头,手指慢慢解开塑料袋。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皮写着“环保举报备档”。
她翻开第一页,“三次举报时间、接待人、回执编号,她都记下来了。还有一次,赵立群在办公室亲口承认采砂量超标三倍,她说她录了音,存U盘里,编号0913。”
林远记下这个编号。
张秀兰翻到最后一页,手有些抖。她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A4纸,递过来。
复印件,抬头是《临江段土地征收材料真实性审核意见书》,落款单位为镇司法所,日期二零一九年九月十三日。内容写着:王女士提交的举报材料“经查证均属虚构”,建议“依法处理造谣行为”。
签名栏下方,有一行铅笔写的批注:“此件按赵主任指示归档,原件销毁。”
林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笔迹不连贯,像是匆忙写下的,又像是一种保留证据的方式——不是为了执行,是为了留下痕迹。
他拍照上传,同步加密存入云端。动作很慢,确保每一步都不出错。
“这份文件本身,就是他们想抹去的证明。”他说。
张秀兰点点头,眼眶发红,“她一直说,只要有人愿意听,这些事就不会白费。可后来她被抓,家里被搜,我连提都不敢提她的名字。邻居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好像我也犯了罪。”
“你不该一个人扛这么久。”
“我不敢信别人。”她摇头,“以前觉得警察会管,政府会查,可她举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惨。狗死了,井被投了死鸡,男人摔断腿没人治……她还在坚持,是因为儿子要高考,她说不能让孩子以后住在一个连真话都说不得的地方。”
林远低头看着手中的复印件。这张纸轻,却压得人喘不过气。它不是判决书,却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它没有盖红章,却被当作定案依据;它本该被销毁,却因为一行铅笔字活了下来。
“你知道赵主任是谁吗?”他问。
“赵立群。”她低声说,“恒基地产前期主管。后来退出股东名单,但没人信他是真走了。镇上人都知道,他跟张某是一起的。一个出面,一个在后面定规矩。”
林远把本子和复印件小心收进文件袋,封好。
“接下来你会有危险。”他说,“他们已经在盯我们了。昨天我看到那辆环卫车,今天你就出现了。他们可能已经察觉有人在动旧事。”
张秀兰脸色发白,但没退。
“我知道。”她咬了下嘴唇,“可我不能再躲了。她给我留这个,不是让我藏一辈子的。她相信会有人来找真相,哪怕等十年。”
林远看着她,“你现在愿意站出来?”
“我不敢说太多。”她摇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她被抓那天早上,有人去过她家。不是警察,也不是综治办的人,是个穿夹克的男人,戴眼镜。他在屋里待了十分钟,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U盘。”
“你确定?”
“我亲眼看见的。”她声音发紧,“我当时在隔壁晾衣服,看见他从后门出来,顺手把U盘塞进外套内袋。她男人后来瘫在床上,说那人说是来‘谈补偿’的,可一句话没谈,直接进了书房。”
林远立刻想起神秘人第一次联系他时说的话:“录音原件已被转移至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
原来不是消失,是被拿走。
“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脸看不清,帽子压得低。但他左耳后有一道疤,很细,像是小时候划的。”
林远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他没再问,只是把文件袋贴身收好,站起身。
“我会保护你。”他说,“从现在开始,不要回家,不要用原来的手机号,不要见任何熟人。我会安排人接你。”
张秀兰点点头,没动。
“林律师。”她忽然叫住他。
林远停下。
“她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她声音很轻,“‘如果没人说话,那就等于所有人都同意了。’”
林远没回答,只是把手伸进口袋,确认手机信号正常。
他转身往巷口走,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实。阳光照在肩上,有点烫。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保密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
他说:“我需要紧急保护一位证人。”
对方还没回应,他已挂断,把手机关机,塞进另一个口袋。
前方巷口有辆电动车驶过,骑车人戴着头盔,看不清脸。林远放慢脚步,余光扫过路边小店的玻璃反光。
三步之外,有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站在报刊亭前,低头看杂志。
林远继续往前走,右手插进风衣内袋,握住了报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