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官军如此出城列阵堵着,咱们的辎重、车架、骡马队都要随军北上,恐怕没法从他们眼前过,又谈何夺回盐场?再说了,如今咱合兵数万,眼前这明军新兵不足三千,依我看能打!”
高迎祥嘴角抽了抽:“你还好意思提盐场!当日打下盐场我就说过,要拿盐就赶紧运走。你不当回事,现在被人夺了,又气不过了?
我瞧那官军将领怕也是奔着你东西去的。如今弄得咱们前后都是官兵,我倒无所谓,盐场里被抢的都是你的,我大可以往东避拉开他们,再往北去!”
被高迎祥提及此事,张献忠气得破口大骂:“娘的!抢东西抢到老子头上来了!给老子玩黑吃黑?!”
两人在奉节被石砫兵堵住后,自知难入四川,便早已商妥后续战略。
高迎祥打算从夔州北撤,经大宁(今重庆巫溪)翻越大巴山入陕西汉中盆地,去与“过天星”惠登相、“满天星”张妙手等五营义军会师汉南,图谋恢复陕西根据地。
张献忠则计划沿江东向,沿长江南岸撤退,再联兵“曹操”罗汝才等部劫掠。
高迎祥沉吟道:“再说咱一路过黄河南下,老营折损不少,前日你又被石砫兵阴了,折了数百老营。
对面这川兵如此好战,铁甲又多,就算新兵多怕是也不好啃。反正我闯营是不打的,你要打,便让你八大营自己上。我大不了再往东撤些,这川兵再莽也追不远,我照样能北上。”
这话刚落,张献忠“呸”地啐了一口:“撤你娘的!咱身家全在这儿!能打的主家、厮养加起来好几万,被石砫兵打成这模样也就罢了,还被伙叫不上名号的重庆兵堵路?
真要是夹着尾巴跑了,他们要是再跟石砫兵合兵来追咋办?到时候钱粮女人全丢光,进山等着饿死?”
高迎祥眯起眼不吭声了。
现在摆在高迎祥和张献忠面前的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还是避战继续向东逃窜,但他们这队伍并非只有老贼和马队,身后更有随军数万厮养和粮车骡马辎重,队伍乌泱泱的极其臃肿,且许多都是胆小流民,敌前撤退困难。
若想全身而退,就只能派他们最核心的老营马队列阵挡在中间来威胁重庆兵,然后再让骡马辎重慢慢转向逃窜。
可如此一来,那重庆兵的态度就很重要,若是再蹬鼻子上脸不断进逼,他们两营马兵是不舍得直接冲阵的,最后还是得留下断后者,才能断臂求生脱离对方。
除了这条路,另一条自然就是合力打掉对方,如此没了威胁,周遭坦途,大宁盐场亦可以夺回。
张献忠见有戏,赶紧又说:“不过是伙重庆兵,咱折些老营将他们杀干净了!抢了铁甲、再抢盐场!就算石砫兵追来也奈何不了咱,这才是活路!”
沉默片刻,高迎祥垂脸忽然嗤笑一声,扫向他:“这重庆兵透着诡异,甲兵家丁太多,不见杂兵,不合常理。你真当以为说几句激我的,就让我陪你啃硬骨头,帮你夺回盐场?”
被识破心思,张献忠也不尴尬,只嘿嘿直笑。
张献忠想了下继续说:“但对面那川兵将领确实可恨,带着家丁和那么多新兵守大宁,咱打算放他一条狗命也就罢了,他还敢出城浪战。今日你我二人真要就如此跑了,怕是要被其他兄弟笑掉大牙。”
高迎祥沉吟后,摇头道:“这川兵敢出来,大宁城里怕是还有三四百人,一时半会儿拿不下,只能先打麦地里的明军……”
张献忠低头摸了摸嘴:“打!今年咱运道不错,从河南渑池渡河,弟兄们都抢得肚圆,就是来路、去路太局促。
往南是秦良玉,往北是大小曹,现在这重庆兵这等新营伍也敢骑到咱脸上来作威作福?不把他们灭了,难道以后见了明军都得夹尾巴跑不成!?”
高迎祥咧嘴笑了两声:“既然咱说好闯营和八大营同行,便是要一起寻活路的。你要在这儿全歼重庆兵,我闯营倒是愿意帮你……”
张献忠大喜,刚要接话,高迎祥又补了句:“但我闯营不主攻。你西营要夺回盐场,得自己出力。”
张献忠“呸”道:“刚谁说要一起求活路、你就如此这般帮我?!”
“我闯营虽不进攻,却能列阵一旁吸引他们注意力。你西营真要能打崩这重庆兵,我自然在关键时刻派老营帮你突破!若是你败了也有我帮你兜着,不至于收不住。”
张献忠陷入深思。眼下两军被堵在此地,那川兵看着也不是纸糊的,主攻必定死伤最重。
闯营这般隔岸观火,非要等有致胜战机才肯出力,反倒稳赚不赔。
张献忠又朝官军方向望了望,官军见流寇这边迟迟没有动静,竟又整军往前挪了一段距离。
其身后大宁城墙已距他们近一里多,炮就算射过来准头也不好,而且官军周遭全是平麦地,正适合人数占优的闯营、西营施展。
见机会转瞬即逝,张献忠马上回过头:“好!就这么定了!咱们也可以先让老营去吓吓,新营伍新兵都多,说不定就直接吓溃了。实在不行,再派些厮养。”
高迎祥点头,两人总算勉强达成共识。
一刻后,铜角号的尖啸划破平原战场,穿透周遭嘈杂。
闯营的牛角号随之响起,无数人在主家的怒骂声中爬起来。
闯营与西营同时擂响大鼓,一时间鼓声震天,连绵无绝。
数万流寇分作东、南两路,拉开宽大正面,像道巨大的黑潮从东往西横扫,漫过起伏丘陵,渐渐推进到麦地中。
麦地西北方向。
“贼子要在麦地交战,如此才能发挥他们的人数优势!”
麦地西北方,赞画房不断依据军情司情报,将流寇的态势、位置以俯视图更新在纸上。
随着双方不断靠近,麦田里人声鼎沸,流寇马兵再度呼啸而出,最终与军情司夜不收将犬牙交错的战线维持在两军阵前。
两方时聚时散,相互游斗,但因为都是骑兵,很难像步兵那般粘黏死斗。
皆是你追我赶,呼啸来去。故而虽打得热闹,但两方实际伤亡都不大。
杨凡凝视战场。
赞画房原说最优列阵点是方才那处山坡,此刻进军后却已用不上,他没法借山坡坡度增防,而且他们已出了城墙大炮的最远射界。
见流寇迎战之势,高亢的鸣金声响起,杨凡的中军主旗骤然停住,各营军旗同时立定、不再挥动,连绵的步鼓也戛然而止。
两江守备营所有号令声瞬间消歇,全军停下脚步,按当前阵型立定。
密集的步兵阵前,数个传令骑兵往来奔走,队甲、伍长不断微调所管辖所部,行进后的阵列逐渐恢复齐整。
数百流寇马兵完全控制了明军阵前两百步外的区域,军情司夜不收只能在步兵掩护下,不断试图挑战数倍于己的流寇马兵。
杨凡望着官道上蜂拥而来的流寇人潮皱着眉。
数万人压过来的气势,让他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海”。
-----------
注释1:
据《绥寇纪略》记载闯营部在河南扩张时,“每破城邑,辄尽收其粮储、骡马,载以大车,随军而行”。
据《蜀碧》记载张献忠入川史实,称其“大队行军,人畜混杂,妇女老弱居其半,粮车、辎重夹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