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者柔声道:“此事容我与众位兄弟商讨一番,行事之前自当知会姑娘。”
艳如姑娘轻颔螓首,身后青楼传来苏娘子的呼唤声,她不敢久留,又深深望了一眼对方那剑眉星目,便盈盈一礼,匆匆离去。
待那抹倩影消失在门扉之后,英俊者默默退后一步,面容再次隐没于深沉的黑暗中。
方才领头的黑影自他身后直起身躯,一抹清冷月光恰巧洒落,映照出谢三爽若隐若现的脸庞。
“此事你应对得宜。”
英俊者低头道:“属下毕竟在男院做过数年小唱,大人救属下于水火,所命之事,岂敢不竭力而为?”
“小唱又如何?”
谢三爽声音低沉,“我等皆起于微末,前尘数载,桩桩件件,何曾半点由己?然既已入惊风处,便当与前尘种种割舍,往事休要再提。”
“属下明白。”
……
成都主街。
肖先生微微蹙眉,抬眼望了望晦暗的天穹。浓云密布,将圆月遮蔽得严严实实,只偶尔泄下几缕惨淡的清辉。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匆匆步入自己那座三进的大宅院。
这宅邸颇为轩敞,比他昔日老东家陈邦直的府邸还要阔气几分。前脚刚踏入门槛,身后便鱼贯跟入数名护院。
肖先生唤过为首那人,吩咐道:“速去备车,我要去一趟重庆。”
“是,舅舅。”护院首领躬身应诺。
“再备些像样的礼,动身前,须得再去拜会一番咱的老东家陈大人。”
“侄儿省得。”
吩咐完毕,肖先生挥手屏退了众人,独自朝内院厢房行去。
他府中养着几个从青楼赎身的女子,今日本打算今日也为那艳如姑娘赎身,奈何手头银钱只出不进,已是所剩无几,这才迫不得已作罢。
无奈之下,看来今日只得去那已觉乏味的旧人房中,聊作慰藉。
……
重庆,暮色四合。
嘉陵江畔。
谷满仓收起竹篾扁担,用一块旧麻布抹去额上淋漓的汗珠。
听说流寇已从夔门撤走,先前被堵在长江上下游的商船货船如开闸洪水般涌入长江。
这几日重庆码头舟楫往来,络绎不绝,连带谷满仓这些纤夫的活计也陡增了许多。
虽然连日拉纤累得筋骨酸软,但收益也着实可观。他摸了摸怀中那沉甸甸的七钱银子,浑身的疲惫仿佛眨眼间便烟消云散。
归家途中照常拐过街角,一抹熟悉的青衫倩影猝然撞入眼帘。左家小娘子正坐在自家门前晾晒榨菜,一双细瓷般的手动作麻利。
谷满仓喉头一紧,咽了口唾沫,脱口唤道:“左姑娘……”
左家小娘子闻声猛地一颤,抬头见是他后,神色略显局促:“是谷家兄弟啊……”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竟寻不出话来。
谷满仓心头发窘,只得没话找话,说起刚听来的传闻:“听说……听说最近川内闹采花贼闹得凶,左姑娘你……你平日还需多当心些。”
左家小娘子低低“嗯”了一声,不自在地飞快摆弄完榨菜,又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便转身进了屋门。
近来谷满仓总能“偶遇”左家娘子,每次遇到对方谷满仓心里头都高兴,左涛不在,他有种回到以前的错觉。
此刻又摸摸怀中那七钱银子,一股踏实的暖意油然而生。
他心情颇佳,嘴里哼起了从其他纤夫那儿听来的粗野小调,脚步轻快地朝家走去。
眼瞧着再拐个弯就到自家巷口,耳畔却骤然响起一片喧腾的人声,许多人正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
谷满仓心下奇怪,一把拽住一个熟悉的邻居:“出啥事了?大伙儿跑啥?”
那邻居满面红光,语带兴奋:“回来了!两江守备营的兵爷们都回来了!听说在夔州那边杀了好几万流贼哩!”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谷满仓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左涛临行前那冷厉的警告,方才的好心情霎时跌落谷底。
次日,活计做完。
谷满仓发现码头上往日一同吃苦的伙伴们稀落了不少,熟面孔更是寥寥无几。
日头西斜,路过正在点货的狗蛋时,他刻意停下脚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狗蛋,今儿来拉纤的兄弟咋这么少?平常不都挺齐整的吗?”
狗蛋停下手中划拉的炭笔,抹了把脸上的汗,无奈道:“听说之前跟着去打仗的那些纤夫兄弟,个个都揣着大把银子回来了!那些当初没去的,眼红得紧,今儿个一大早就全跑去应征入伍了。”
谷满仓闻言,默然无语。
狗蛋见他没吱声,回头一边在货单上勾画,一边自顾自说着:“咱这拉纤的苦力活,虽说也是凭力气挣口饭吃,可天天在这江边风吹日晒雨淋,挣的那点散碎铜子儿,糊口都紧巴巴。换做是你,瞅着那实实在在的饷银,能不心动?”
谷满仓听完,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已。
他何尝不知拉纤的艰辛?只是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当兵搏命,终究是走投无路之人才会迫不得已做的选择。
然而此刻,这坚如磐石的念头,竟也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再次路过左涛家门前,尚未走近,便瞧见伍家小娘子坐在门槛边,正卖力地搓洗着盆里一件红色军衣。
随着她搓洗的动作,发髻间一支谷满仓从未见过的簪子轻轻晃动。那簪子竟还镶着一小块润泽的玉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伍家娘子今日似乎心情极好,嘴里还哼着小曲,但抬头瞥见谷满仓的刹那,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住,刻意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屋内适时传来许久未闻的左涛说话声,伍家娘子赶忙应和两声,端起木盆扭身回屋了。
谷满仓原地站了许久后,才默然归家。
饭桌上,母亲刘氏又开始了絮叨:“今儿我听郑屠夫讲,那个左涛啊,一回来就把当初娶伍家娘子借的银子全还清了。
还专程找郑屠夫割了三斤猪肉,点名只要最金贵的后臀尖!看那架势,这一年兵当下来,是真挣着大钱了!”
谷满仓默默扒着饭,未置一词。
刘氏并未察觉异样,嘴里仍在自顾自念叨:“那左涛还吹嘘,说在夔门砍翻了不少流贼,护住了咱们川里的平安。
两江守备营的杨守备赏了他三两银子。听说还升了他做啥子伍长,月饷也涨了,如今一月能拿二两五钱银子了。
啧啧,你是没瞧见,那伍家娘子攥着银子,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直说她男人幸好不是个孬种……”
说罢,刘氏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又在感叹着别人这银子怎么来得这般容易,自己节约一年也不一定能攒下二三两。
“嘭!”
谷满仓猛地站起身,碗筷重重磕在桌上,吓了刘氏一大跳:“你疯魔了不成?!”
谷满仓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里,留下几道月牙白痕。
片刻的死寂后,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决绝的话语:“娘!我也要去参军!”
刘氏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她早年丧夫,膝下只此一子,顿时浑身发颤,声音都变了调。
“满仓啊!我的儿诶,娘不是那个意思!战场上刀枪无眼,那左涛这次是挣了银子回来,可下一回呢?下一回可就不一定了!”
谷满仓眼神坚定,斩钉截铁:“我也不是孬种!我也要讨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