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
崇祯九年的盛夏,紫禁城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中。
自六月二十七日清军破喜峰口而入,至今已肆虐月余,烽火非但未熄,反而愈演愈烈。
建奴铁蹄踏过京畿,焚掠四野,烽烟直逼宫墙,偌大的皇城仿佛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飘摇欲倾。
奉天门,早朝的气氛压抑。
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原本清瘦的身形在宽大的龙袍下更显空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抓着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虏骑蹂躏京畿,良乡、顺义、宝坻、定兴、安肃、大城、雄县、安州……皆遭屠戮焚掠。塘报一日数惊,皆言危急!百姓被屠,江山践踏!尔等食君之禄,为国之栋梁,竟无一人有策以救时艰吗?”
阶下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人人低头屏息,目光紧盯着脚下的青砖,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地面看穿。
奉天门上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一种无形的重压弥漫在空气里,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见实在压抑得太久,内阁首辅温体仁无奈地递了个眼神过去。
礼部侍郎王铎会意,汗流浃背地出班,颤声奏道:“陛……陛下息怒。虏骑飘忽,避实击虚,各镇兵马皆被牵制……宣大总督梁廷栋正在调兵……”
“又是调兵!”崇祯猛地一拍龙案,笔墨为之震起,“一个月了!朕听到的只有失陷与败绩!五十六战,五十六战皆败北!昌平陷,德陵毁,就连总兵巢丕昌都降了建奴!到底是谁让他做的这个总兵!?”
清军破昌平后,焚享殿、神厨,掠陵寝器物,整个天寿山陵区均遭蹂躏。祖宗根本之地遭受如此重创,对崇祯的心理冲击可谓毁灭性的。
他曾在文华殿召见群臣时“流涕自责”,称“朕不能保祖宗陵寝,何颜见列圣于地下”。
那些日子里,他连日不食,夜宿文华殿,通宵批阅奏章至鸡鸣。
甚至捶胸顿足,斥骂诸臣,在平台召见阁臣时也以头撞柱,血流满面,悲呼“朕无面目见祖宗”。
王铎吓得扑通跪地,叩首不止:“臣……臣万死!”
见王铎如此不堪,温体仁只得亲自出列缓颊,言语却依旧苍白无力:“陛下,虏势虽炽,然其志在掳掠,未必久留。当严令各镇坚守,待勤王兵马云集,趁其掠归臃肿,半归而击……”
崇祯冷笑一声,笑声中尽是悲凉与讥讽:“温卿说得轻巧!如今建奴就在西直门外!朕在紫禁城中,几可闻虏马嘶鸣!他们不是在边镇,是在朕的京师脚下,要等他们将北直隶掳掠一空吗?!”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无人敢应答。谁都明白,城外是上万如狼似虎、战无不胜的清军精锐。
出战是送死,守城则须承担陷城之罪。勋贵们装聋作哑,文臣们唯唯诺诺,每个人都试图在这滔天巨浪中保全自身。
崇祯望着这群沉默的臣子,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涌起。一种冲破天灵盖的无力感让他颓然坐回龙椅,仿佛被抽干了全部力气。
他喃喃自语,声音虽轻,却字字击在众人心上:“难道……我大明竟无一良将……可御虏吗?”
无人回答,绝望如墨,浸染了朝堂的每一寸角落。
透过敞开的殿门,似乎可以望见西方天际升起的缕缕黑烟,那是清军铁蹄正在劫掠焚烧村镇。
而大明中枢,除了无休止的争吵、推诿,拿不出任何应对之策。煌煌天朝,在野蛮的武力面前,显得如此孱弱不堪。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时刻,给事中王家彦像是抓住了某种时机,猛地出班。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当下局势,当速调关宁铁骑入援,同时征发山东、河南民兵协防!除此之外,臣弹劾张凤翼坐视陵寝被毁,罪无可赦!昌平失陷,德陵焚毁,兵部尚书畏敌如虎、贻误军机,其罪当诛!当以死谢天下!”
一语如巨石投水,激起千层浪。
众臣的目光微微抬起,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几位御史趁机站出来,慷慨陈词,句句如刀:“臣亦弹劾兵部尚书张凤翼!虏骑初入塞时声势未成,若及时调兵扼守险要,未必不能阻于边墙之外!然张本兵竟首倡‘议和’谬论,妄图与虎谋皮、拖延塞责!正因其首鼠两端、畏葸不前,致中枢决策迁延反复!”
御史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地继续指控:“致使发往七省总理卢象升处的勤王诏令,竟迟至七月初五方发出!整整延误十余日!此十余日内,虏骑无人制约,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若诏令早发十日,卢象升麾下及各省精锐或可早至京畿,局势何至于此?!张凤翼主张议和、拖延诏令、纵敌深入,此乃误国之第一大罪!请陛下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这番指控有理有据,直指朝廷应对失措的关键,中枢的犹豫与错误决策,导致卢象升这等强援无法及时北上。
此时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众臣窃窃私语,有人点头称是,有人面露漠然,也有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首辅温体仁立于班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未闻。
但他微绷的侧脸显露了他并非无动于衷。
张凤翼是他这一派系的重要人物。此前王家彦就曾弹劾过张凤翼,那日被张凤翼以退为进暂时化解。
当时清兵入昌平,都城戒严后,给事中王家彦便弹劾张凤翼坐视不救。张凤翼惧,为避崇祯帝追责,只得以退为进,主动请缨率军督师,称“愿提一旅之师,为陛下守蓟门”。
崇祯赞许,张凤翼以兵部尚书身份督师后,获得崇祯分派的一万二千京营作为直系指挥,京营副将周遇吉也立于他的麾下,还有宣府、大同两镇九边精锐作为主力。
然而,张凤翼虽名义上督师,实际行动却极为消极。
他率部抵达东安县后,经旬不出,始终尾随清军而不敢正面交锋,面对清军阿济格的中路主力,只敢小股游斗,以此拖延建奴劫掠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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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故宫奉天门(清代改为太和门)是皇帝日常上早朝的地方,明朝皇帝在此上朝的传统始于朱棣。朱棣迁都北京后,三大殿被雷劈着火,朱棣认为这是老天爷的警示,为表示忏悔,决定在奉天门上朝,明朝皇帝将此传统一直延续到崇祯皇帝。
注释2:
《国榷》:明确记载崇祯九年七月“昌平陷,焚德陵”后,崇祯帝“流涕自责,彻夜批阅奏折,平台以头撞柱。”
注释3:
《崇祯长编》:收录了王家彦弹劾张凤翼的奏疏原文,称“兵部尚书张凤翼,当此危急存亡之秋,不战、不守、不援,实为社稷之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