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起潜以内臣之身,受命监军,统率万余驰援而来的关宁军。
崇祯本也是对其寄予厚望,还特从京营中再拨八千人归其节制,冀其能与张凤翼东西呼应,协同共击虏骑。
初时,高起潜所部的确屡有“斩获”上报,捷音频传。
未几,却遭言官弹劾,指其手握重兵而畏敌如虎,逡巡不敢战,所奏“斩获”实为杀良冒功,割取已死军民首级虚报战果。
紧接着锦衣卫就密查证实了此事,崇祯闻之震怒,严词切责。
崇祯只觉一阵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他感到,每个臣子在他面前都显得无比忠诚恳切,各个都像个能干实事之人。
可只要一旦行动,付诸实事,却尽是这般懦弱无能。时至今日,他内心深处,已渐渐不再敢轻信任何人。
对张凤翼、高起潜两路大军彻底失望之余,崇祯厉声追问:“宣府兵何在?大同兵何在?”
此前他曾急诏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火速入援。然二人慑于清军兵威,王朴部刚至京畿,与清军稍一接触便溃败远遁。
面对天子发问,朝堂之上一片畏缩,良久无人敢应。
最终,还是一名兵部侍郎硬着头皮出班奏道:“王朴、杨国柱皆奏称虏势浩大,需待各路援军合围,方可进击……故而仍滞留居庸关一带,观望不前,坐视州县沦陷。”
话音未落,崇祯猛地自御座上起身,龙袍曳过丹墀,惊得左右太监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皇帝手指殿外翻滚的乌云,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朕三日之内,连发三道圣旨催促进兵!他们却屡以士卒欠饷,无饷必溃为由搪塞!”
户部尚书声音细若蚊蚋,辩解道:“漕银遭虏骑劫掠,各省协饷实在……”
不待他说完,崇祯已抓起御案上的青玉镇纸,狠狠砸向一旁地板!玉石迸裂,碎片四溅,骇得百官冠冕乱晃,纷纷伏地。
“朕即刻拨发内帑资饷!”崇祯的声音极度压抑,“告诉他们!若五日内再不见出兵击虏,就都提着头来见朕!”
“报!”
正当百官伏地战栗之际,殿外忽然传来骚动,铁甲碰撞声与急促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一名京营都督佥事疾步入殿,盔缨散乱,仓皇跪倒:“陛下!京畿西郊建奴大军异动,其主力正往西南方向开拔!”
朝堂之上瞬间哗然。
有兵科给事中脱口而出:“莫非虏酋饱掠,意欲北归?”几位老臣闻言,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那京营将领猛地抬头,急声道:“清军仅分出约七成兵力西进,余部仍固守大营!然西南二十里外尘头大起,我军夜不收窥见,烟尘之中有我大明旗号!”
御座上的崇祯帝倏然身体前倾,目光如电。
正午光阴透过殿柱间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哪来的兵马?洪承畴远在陕西,卢象升最快也需旬日方能……”
“回陛下,探子瞧见了旗号。”
“是什么?”
“川东参将杨!”
将领的回奏激起更大波澜。翰林学士们交头接耳:“四川兵马怎会现身京畿?”
“莫非是虏兵诡计,冒充我军?”
首辅温体仁沉默良久,眼中忽地一闪,声音陡然提高:“臣想起来了!半月前,卢象升确有奏本,言其‘已遣川东参将杨某率精兵六千,星夜兼程北上勤王’。当时陛下以为……”
话至此,温体仁骤然噤声,额角瞬间沁出涔涔冷汗。
闻听此言,崇祯帝身形微微一颤。
经温体仁这么一提醒,他也想起此事。
当日他阅览卢象升奏章时,那朱笔批注的“杞人忧天”四字犹在眼前,他批阅是甚至还特意加上“宣大京营足恃,可击建奴,尔等剿寇之兵,勿得虚耗粮秣”的训诫。
此刻想来,自己当时竟是如此……天真。
朝堂之上,百官议论纷纷,皆不解这支川兵为何突然出现在京畿西郊。
莫非意在入卫京师?若非如此,为何不去东安县或通州与主力会合,反而直直撞向清军兵锋?
一阵嘈杂的讨论后,朝臣们渐渐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这支勤王军,或许是迷路了。否则,断无可能主动寻战。
崇祯内心亦倾向此解。
毕竟,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杨国柱所部畏敌如虎暂且不说,张凤翼麾下四五万大军、通州高起潜手下万余人,皆是对虏骑避之唯恐不及。
这支仅数千人的川兵突然与清军遭遇,他们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报!”
又一名满身烟尘的京营将领奔入大殿,扑跪于地,气喘吁吁道:“西南方向勤王军派将领抵达西直门!称有紧急奏本,要面呈天听!”
“速宣!”
崇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
无论如何,这支川兵能星夜驰援,在此危难之际已是雪中送炭。即便只能牵制西路清军劫掠步伐,亦当重赏。
当那名把总大步踏入殿门时,文武百官皆倒吸一口凉气。
来人铁甲上遍布刀箭砍凿的凹痕,左臂胡乱缠着的绷带仍在渗血,每踏一步,都在砖地上留下一个混着泥泞与血渍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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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明史·张凤翼传》明载:“张凤翼、高起潜二人相掎角,皆退怯不敢战,于是宝坻、顺义、文安、永清、雄、安肃、定兴诸县及安州、定州相继失守”。
《高起潜传》亦记:“高起潜为总监,给金三万,赏功牌千,购赏格,而竟无战功”。计六奇于《明季北略》中更揭露,张凤翼与高起潜甚至在清军北撤时“尾追数十里,斩级三级以报”,其行径之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