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风已止,祭坛废墟上凝着一层灰白霜雾。我立于残垣中央,枪尖拄地,铁靴踏在一块焦黑石板之上。那石面裂痕如蛛网蔓延,边缘泛着暗红,仿佛地下有火在缓慢呼吸。昨夜哈维尔传令,王不得轻出王都一步——我知那是忠言,亦是枷锁。如今神不能至,便由将代行。
身后士兵列阵未动,人人蒙面束甲,手握长戟却不敢靠近尸堆。七具信徒的尸体横陈于祭坛裂口四周,皮肉干瘪如枯树皮,双眼翻白,嘴角撕裂至耳根。最靠近裂隙的一具突然抽搐,脖颈扭曲成诡异角度,喉中发出非人的低鸣。一名医者跪在三步外,双手颤抖地捧着银碗,将一滴暗红血珠悬于唇边。
“滴下去。”我道。
他咬牙,血珠坠落。
刹那间,那血未沾石,竟在半空凝住,继而逆流而上,沿着无形轨迹飘向东北方山腹。细如发丝的血线悬于霜雾之中,微微震颤,像被某种脉动牵引。医者倒退两步,险些打翻药匣。
“不是神术。”我低声说,“也不是魔法。这是地底的东西,在吸他们的命,也在唤他们的魂。”
一名副将上前,声音发紧:“将军,这血……它还在动。”
我未答。目光追着那血线直至消失于雾中。它指向的方位,正是三日前俘虏喃喃提及的‘火在地下烧’之处。翁斯坦啊翁斯坦,你曾以为战事不过刀剑相交、阵列对冲,可如今你面对的,是连死亡都无法终结的狂热,是连火焰都能吞噬的寒渊。
“整队。”我拔枪而起,“往山腹去。”
小径藏在祭坛后方一道断崖之下,原是采石旧道,早已荒废。我们以铁链串联十人一组,蒙眼前行。罗盘指针不停震颤,时而指向正北,时而骤然偏转东南。地底传来沉闷搏动,每三十六息一次,如同巨兽心跳。一名士兵忽地挣动铁链,嘶吼着要扑向左侧崖壁——他说他看见母亲跪在岩缝中哭泣。两名亲卫合力将他按倒,他挣扎中咬破自己嘴唇,鲜血滴在石上,竟腾起一缕黑烟。
我摘下手套,伸手触地。掌心传来细微震感,不似地震那般暴烈,反倒规律得令人心悸。这震动与王冠的震颤同频——昨夜哈维尔所言非虚,初火在惧怕什么。而此刻,我也感到了。
行至破晓,前方岩壁塌陷出一道斜裂,高约两丈,内里幽深不见光。灰雾自缝隙涌出,带着腐铁与焦骨的气息。我挥手令队伍止步,亲自上前,以枪尖挑开垂落的藤蔓。石门半掩,门楣上刻着双头龙缠绕火焰的图腾,龙目以黑曜石镶嵌,虽经岁月侵蚀,仍透出森然恶意。我曾在神殿禁书残卷中见过此纹——古龙囚牢,封印之地。
“退后十步。”我低喝。
一名亲卫欲言又止:“将军,里面……有声音。”
我侧耳。
雾中确有低语,反复回荡:“火将熄……火将熄……”音不成调,却字字清晰,仿佛直接钻入颅骨。另一名士兵猛然跪地,双手抱头,指甲在头盔上刮出刺响。我立刻下令以布塞其耳,然那低语似非来自外界,而是自人心深处浮现。
我取下头盔,任寒风灌入发间。
“若此力噬火,”我将长枪横于胸前,“那我以战意燃之。”
踏入洞口刹那,寒意如刀割肤。铠甲表面瞬间结出薄霜,关节僵硬。枪尖原本跳跃的微弱电火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熄灭。身后一名士兵喘息急促,摘下面罩后,呼出的气息竟无白雾——他的体内,火种正在消退。
我们点燃火把,火焰却呈诡异青蓝色,燃烧时无声无息,光晕微弱得几乎照不清三步之外。通道向下倾斜,两侧石壁布满断裂锁链的残痕,铁环深嵌岩中,末端扭曲如被巨力扯断。前行约百步,豁然开朗,一座圆形石室展露眼前。中央立着一根巨柱,高逾十丈,通体漆黑,表面布满裂纹,内里有暗红脉络缓缓搏动,宛如活物心脏。
我走近。
那搏动……与我胸中战意共鸣。
更与王冠的震颤完全同步。
柱基处刻着四道锁链符号,环绕一圈,象征封印。其中三道完整,最后一道——自上而下断裂,裂口处石粉未散,显是近年所损。我蹲下,指尖抚过那断痕。石质酥松,似被高温灼烧后骤冷崩裂。
“将军!”亲卫突然低呼。
我抬头。
黑焰自柱心渗出,贴着裂纹蜿蜒而上,不燃物,不发热,却让空气扭曲如幻。它攀升至半柱高,忽然停滞,继而缓缓收缩,退回深处。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唯有地底搏动加快了一瞬。
我站起身,摘下披风,裹住右臂旧伤。那伤是古龙之战留下的,每逢阴雨便刺痛难忍。此刻它竟毫无反应——不是疼,而是麻木,仿佛血肉已被某种力量剥离感知。
“这东西……”我喃喃,“不是要挣脱。”
亲卫不解。
“它是被唤醒的。”我盯着石柱,“有人打开了门,放进了声音,放进了血,放进了火的残渣。它本该永眠,可现在……它醒了。”
我抬手,示意全员后撤至通道口。
“留两人守口,其余人随我再进十步。”
我们再度逼近石柱。这一次,我拔出腰间短剑,割开掌心,任鲜血滴落柱基。血珠未散,反被吸入石缝,随即,整根柱子的搏动陡然加剧。黑焰再度升腾,这次冲至顶端,炸开一瞬,化作无数细丝向四周蔓延,几乎触及我的面门。
我未退。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我看见了——黑焰深处,有一双眼睛睁开。
黄如古铜,竖瞳收缩,映出我持枪而立的身影,也映出这石室千年前的模样:锁链完整,火焰封印,四名披甲战士跪于柱前,以自身精魄维系封印。而其中一人,背影熟悉得令我心头一震。
那是我。
不,不是我。
是曾与我同袍之人。
记忆如裂帛撕开——古龙崖前,烈焰焚天,我持枪突刺,贯穿龙喉。那时葛温立于高崖,初火在手,而我们,是第一批踏入囚牢的战士。我们亲手钉死了它,用四道锁链,用三百年寿命,用永不超生的誓言。
可现在,锁断了一道。
血滴完了。我包扎掌心,转身下令:“封住入口,以巨石垒砌,不得留一丝缝隙。另派快马回禀王都——”
话未说完,石柱猛然一震。
黑焰倒卷而下,柱体裂纹扩张,一道新痕自顶端劈落,直指那第三道锁链符号。碎石簌簌而下,空气中响起一声极远又极近的咆哮,仿佛来自地心,又似自颅内炸开。
亲卫们纷纷跪倒,有人呕吐,有人撕扯盔甲。我单膝跪地,枪尖插入地面稳住身形。就在此刻,我听见石柱底部传来一声清晰的敲击——三短,一长,两短。
那是古龙战争时,我们突击小队的联络暗号。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枪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