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在我身侧轻声汇报俘虏处置情况,我微微点头,目光却望向城门之外的人群。
百姓仍在欢呼,孩童追逐光斑,老人仰面承接暖意。那光落在他们脸上,像是某种恩赐。可我知道,光从何处来,便由何处去。它不会停留,也不会分辨谁值得照耀。
威尔斯立在人群边缘,未随众欢庆。他左手垂在身侧,袖口微动,似有物滑落,旋即收回。动作极轻,若非我长久注视,几乎无法察觉。他指尖曾抚过初火残片,宣誓效忠时掌心贴火,火光映出眼底一瞬的阴翳——如今那阴翳已沉入深处,如灰烬下的余温。
我转身,未语,缓步向神殿高台行去。翁斯坦走下阶梯,铠甲发出沉闷摩擦声。他单膝触地,我伸手扶起。指尖掠过其铠甲内衬,触到硬物——半截烧焦的旗帜残片,边缘绣着双蛇缠火纹。他未察觉,我亦未言。
初火台位于大殿最深处,四壁无窗,唯有中央火盆燃烧不息。火焰呈银白色,边缘泛着淡金,是初火最后的形态。我遣退侍从,独坐于火前。火光映在王冠的结晶上,忽明忽暗,仿佛与心跳同步。
火中无影,却有纹。我凝视良久,忆起熔炉中铁水翻涌,骨铃投入瞬间,表面裂痕短暂拼合,显出完整封印图腾,旋即崩解。那图腾本应终结于三道锁链闭环,可当时,末端多出一道细线,如裂痕延伸,直入沸腾铁心。
铸匠未言,只默默记录于铁板。我未召他问话,亦未索看记录。有些事,一旦开口,便再无法装作不知。
夜渐深,殿内唯余火声。我起身,缓步至熔炉工坊。门未闭,炉火已弱,仅余红烬。铸匠蹲在角落,背对门口,手中握着铁凿,正轻敲模具边缘。碎屑剥落,他俯身查看,指尖抚过那道多出的细线,停顿片刻,低声自语:“火未净,印已偏……然主不问,吾亦无言。”
他将铁板反扣于炉灰之下,动作谨慎,却未察觉我已立于门侧。我未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将模具收起,吹熄残灯,独自离去。
火未净。印已偏。
我步入工坊,俯身拾起那块铁板。背面刻着未完成的旧印图腾,线条清晰,与正面新印并置。裂痕走向不同——旧印之裂由左上斜贯右下,新印之裂却自中心向外辐射,如蛛网蔓延。二者皆非自然形成,而是某种力量在重塑封印时留下的痕迹。
我将铁板放回原处,未动灰烬。走出工坊时,风从高墙缝隙吹入,拂动披风。我抬头,见初火台方向,火光微微扭曲,仿佛被无形之物牵引。那不是风所致,也不是视线错觉。火在动,却无人添薪,也无气流扰动。
它在回应什么。
我返回大殿,立于火台前。火光映照银白长袍,金纹在暗处微闪。我闭目,回忆骨铃熔化那一刻的共鸣——天际云层裂开一线,阳光洒落,百姓欢呼,仿佛神迹降临。可那光,只持续了片刻。云层重新闭合,火光依旧,却再未引发天象。
封印未破?还是已破而无人知?
我睁开眼,火台中的火焰似乎与平时有所不同,隐隐透出一种莫名的波动,我心中一动,却未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静静观察。片刻后,波动平息,火焰恢复正常。
若火偏,印裂,谁还能分辨正统与异端?
我缓步下台,途经侧廊。一名年轻骑士立于阴影中,指节紧握剑柄,目光死死盯住大殿出口。他呼吸微促,肩部肌肉绷紧,似在等待某种信号。我经过时,他呼吸一滞,手指松开又握紧,剑未出鞘,却已蓄势。
我未停步,目光如风过林,掠过即止。
行至殿门前,哈维尔立于阶下,披风垂地,盾牌背于身后。我停步,低语:“三日后,调换城防轮值,尤察东门。”
他抬眼,未问缘由,只点头应诺。
我望向远处城墙。威尔斯已离开人群,独自走向城西府邸。他袖口再度微动,似有灰烬洒落,旋即被夜风吹散。那灰,或许来自骨铃,或许来自别的什么。我不知他藏了何物,也不知他欲行何事。但我知道,他不再相信这火能永恒。
而我,亦不再相信这火能净化一切。
王冠上的初火结晶闪烁,映出我疲惫与决意的眼神。 我未归寝,立于门前,静待夜深。火台方向,火焰再次轻微扭曲,持续三息,随后恢复平静。
可我知道,那不是结束。
我抬手抚过王冠,指尖触到结晶表面一道极细的裂痕。它原本光滑如镜,今夜却有了裂纹。我未声张,只将手收回袖中。
远处,东门哨塔的绿灯尚未点亮。按翁斯坦所定章程,每夜子时,哈维尔应在神国东塔点燃三盏绿灯,以示后方安稳。如今已过子时二刻,灯未亮。
我未召人查问,亦未下令探查。只静静站着,仿佛未觉。
哈维尔立于身侧,目光低垂。我知他已察觉,但他亦沉默。
沉默是此刻唯一的应对。
我转身,缓步回殿。行至火台前,取下王冠,置于石案。火光映照结晶,裂痕在光中若隐若现。我伸手探入火中,未避高温,任火焰舔舐掌心。皮肤焦黑,却无痛感。火在体内流动,如旧日共鸣。
可这一次,火流偏了方向。
它不再顺经脉而下,而是逆冲向心窍,如刺入骨髓的寒针。我未抽手,任其贯穿。片刻后,火势渐弱,裂痕在结晶上蔓延一分。
我收回手,掌心焦痕结出薄层灰痂。
我重新戴上王冠,立于高台边缘。夜风穿殿,吹动长袍。我望向远方山脉,灰喉隘口的方向。翁斯坦仍在前线,未归。他铠甲内衬藏有双蛇缠火纹的残片,与铸匠所见裂痕同源。他未报,我未问。
有些事,必须由沉默来守护。
直到它再也无法沉默。
我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火台中的火焰似乎与平时有所不同,隐隐透出一种莫名的波动,我心中一动,却未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静静观察。片刻后,波动平息,火焰恢复正常。
我抬手,按在火台边缘。石面冰冷,火光却灼热。我低声自语:“你等了多久?”
无人回答。
我转身,步向殿外。行至门前,停步。哈维尔仍立于阶下,未动。
“东门绿灯,明日再点。”我说。
他抬头,目光微动,随即应诺。
我未解释,只缓步下阶。夜风卷起披风,火台方向,最后一道火光跃动,随即沉寂片刻,又重新燃起。
火未灭。
但它已不再纯粹。
我行至庭院中央,忽觉掌心焦痕裂开,一滴黑血滴落,砸在石面,未渗,未散,只凝成一点暗斑。
我低头,见血珠中映出火台轮廓,而火台之上,王冠静静置于石案,火光映照其上,结晶裂痕正缓缓延伸,如根须生长。
我未拭血,未回头。
风止。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