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艽皇子对苏芷的调研愈发深入,心中的疑团与重视便与日俱增。
他以学习边关防务、为回京禀报积累见闻为由,向江蓠提出,希望可以旁听甚至参与部分非核心的军务讨论。
江蓠虽不喜外人干涉军机,但对方是奉旨犒军的皇子,理由也冠冕堂皇,无法明确拒绝,只得应允。
这日,中军大帐内,巨大的沙盘前,一场关于秋季防务调整的小型会议正在进行。
参与的有江蓠、紫艽、副将张嶂,以及几位负责具体防区的中郎将。
议题集中在西北方向一处名为落鹰涧的险要峡谷。
那里是通往关内的一条隐秘小路,地势险峻,大军难以通行,但小股精锐部队渗透的可能性始终存在。
以往,云霞关在此处只设有一个了望哨和少量巡哨。
紫艽仔细聆听了江蓠等人对落鹰涧地形、过往敌情以及现有防御力量的介绍后,沉吟片刻,率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手指点在沙盘上落鹰涧的入口处,
“江将军,诸位将军。
落鹰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此乃共识。
然,本王以为,仅设了望与巡哨,略显单薄。
如今北狄新败,黑袍人蛰伏,难保其不会另辟蹊径,行险一搏。
若遣死士精锐,由此涧潜入,不需多,百余人,趁夜突袭我关后粮草重地或匠作营地,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
“本王建议,当在落鹰涧两侧崖顶,增筑小型戍堡,各驻一队精兵,配备强弓硬弩,并设置滚木礌石。
同时,于涧内险要处,多设绊索、铃铛等预警机关。
如此,方可形成立体防御,将风险降至最低。虽耗费些人力物力,但与关隘安危相比,值得。”
这番分析,引经据典,考虑周全,从战略层面指出了潜在风险,并提出了具体的、符合传统军事理论的加强方案。
几位中郎将闻言,都不由得微微点头,觉得四殿下所言,确实在理,甚至比他们之前考虑的更为深远。
张嶂也露出思索之色。
然而,江蓠盯着沙盘,眉头却微微蹙起,并未立刻表态。
他并非看不出风险,但他考虑得更多、更细。
“殿下思虑周全,末将佩服。”
江蓠先肯定了紫艽的建议,随即话锋一转,手指在沙盘上落鹰涧周边区域划了一圈,
“然,落鹰涧周边地质多为风化石,崖顶狭窄,构筑坚固戍堡难度极大,耗时耗力。
且此地距主关三十余里,补给困难。
若派驻两队精兵长期驻守,其消耗远超一个普通哨所。更重要的是——”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落鹰涧通往关内的路线上,
“即便敌军真能渗透至此,想要袭击我后方要害,仍需穿越这二十里崎岖山地与我军多处巡逻区域。
我军反应时间充足。反之,若将有限兵力过分分散固守于此等次要险地,一旦主防线某处承受巨大压力,恐抽调不及,因小失大。”
江蓠与紫艽的观点,一个倾向于重点防御、机动支援,一个倾向于要点扼守、防患未然,形成了微妙的分歧。
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两位大佬意见相左,其他人也不好轻易表态。
紫艽面色不变,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悦,他认为江蓠有些过于保守和固执己见。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对话声。
原来是苏芷来向江蓠例行汇报一批新到药材的检验情况,恰好路过帐外,听到里面似乎有争论,便驻足等候。
江蓠耳力敏锐,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扬声道:
“是苏姑娘吗?进来吧。”
苏芷应声掀帘而入,看到帐内众人和沙盘前的凝重气氛,微微一怔,随即向江蓠和紫艽行礼。
紫艽看到苏芷,忽然开口道:
“苏姑娘来得正好。
本王与江将军正就落鹰涧布防之事商议,各有见解。
久闻苏姑娘心思缜密,常有惊人之语,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他倒要看看,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女人,在纯粹的军事领域,是否还能有超出常人的见解。
江蓠也看向苏芷,目光平静,带着一丝期待。
他知道苏芷不懂传统兵法,但她那种独特的、基于数据和逻辑的思维方式,往往能提供意想不到的视角。
苏芷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
她看向沙盘,目光落在那个被标记出的落鹰涧上。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前几步,仔细端详着沙盘上落鹰涧及其周边的地形地貌。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张嶂等人是纯粹的好奇,紫艽是审视与等待,江蓠则是平静的信任。
片刻后,苏芷抬起头,没有直接回答加强防御与否,而是指向沙盘上落鹰涧峡谷中段一处不起眼的、被标注为干涸的河床地带,
“将军,殿下,民女对兵法布防一窍不通,不敢妄言。
只是,想请问一句,这条干涸的河床,在雨季山洪暴发时,水流湍急程度如何?
大概能持续几日?
洪水退去后,河床淤泥淤积的深度,通常有多少?”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甚至有些外行。
几个中郎将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不明白她问这个干什么。
“山洪猛烈,可持续一至两日。退去后,淤泥深可没膝,甚至过腰,需三五日方能干涸板结到可通行。”
江蓠迅速给出了精确答案。
苏芷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民女以为,殿下增筑戍堡之策,耗费巨大,且未必能完全阻敌。
而将军担忧分散兵力,亦有道理。”
她话锋一转,手指轻轻点在那干涸的河床上:
“若敌军精锐真欲借此涧潜入,他们必然选择无雨季节。
我们何不利用这天然条件?
无需增派一兵一卒驻守,只需在雨季结束后,派遣少量工兵,在此河床关键地段,进行浅层挖掘和松土处理,令其表面看似正常,实则下方形成不易察觉的松软泥沼区。
同时,在两侧崖壁不易察觉处,设置几处可由机关触发的、储存了少量水囊或易潮解物质的装置。”
她环视众人,
“一旦发现有敌潜入的确切迹象,无需接战,只需远程触发机关,释放少量水流或潮气,浸润下方松软土层。
敌军精锐踏入此区域,必定深陷泥沼,举步维艰,速度大减。
届时,我军埋伏在涧外的主力巡逻队闻讯赶至,以逸待劳,弓弩覆盖,岂非比在崖顶与敌硬撼,更为省力高效?
此乃借天时地利,以最小代价,化解危机之法。”
“这……”
一位中郎将脱口而出,“这法子……闻所未闻!可是……似乎可行!”
张嶂猛地一拍大腿:
“妙啊!苏姑娘!
这简直是……化被动为主动!让那险地成了咱们的陷阱!”
紫艽看向苏芷,目光复杂,有折服,有惊叹,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此女之才,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江蓠看着苏芷,沉声道:
“苏姑娘此计,因地制宜,事半功倍,大善!”
他当即对张嶂下令,
“就按苏姑娘所言,立刻着手准备,细节之处,你再与苏姑娘详细推敲!”
“末将遵命!”张嶂声音洪亮,看向苏芷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苏芷微微欠身:“民女只是偶有所感,具体施行,还需各位将军费心。
若无他事,民女先行告退。”
看着苏芷离去的背影,紫艽久久无言。
他原本因调查而产生的种种猜测和疑虑,在这一刻,都被这实实在在展现出的、近乎妖孽的才能所压倒。
“江将军,”
紫艽缓缓开口,“这位苏姑娘……当真是……深不可测。”
江蓠目光深邃,望向帐外,
“她之所学,确实……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