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的正式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云霞关上空炸响,将之前所有的暗流与私议都推到了明处。整个关隘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伤兵营旁那片被临时划出、由亲兵严密把守的单独区域。两名伤势相近、皆为腿部严重创伤且已出现明显感染迹象的伤员——老兵赵铁柱和青年士卒孙旺——被遴选出来,在被告知风险并得到其本人颤抖着画押同意后,分别安置在了相邻的两顶帐篷内。
比试,就在这种万众瞩目却又异常压抑的氛围中,正式开始。
辰时初刻,凌霜入场。
她依旧是一身月白医者常服,乌发用一根素银簪绾得一丝不苟,面容清冷如霜,步伐从容不迫。她先来到分配给她的伤患——老兵赵铁柱的帐前。两名由黄芪指派的、手脚麻利且略通药理的药童已在此等候,帐内也已按她的要求,备好了全套的金针、艾绒、药罐以及她亲自查验过的各类药材。
凌霜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净手焚香。淡淡的檀香气息在帐内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宁和。她走到赵铁柱榻前,老兵因伤痛和紧张而面色蜡黄,眼神惶恐。
“老伯不必忧惧,”凌霜的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沉静,“你既信我,我必竭尽全力。”她先是细致入微地察看了赵铁柱腿上的伤口,那伤口皮肉外翻,红肿不堪,渗出的脓液黄中带绿,气味腥臭。她又凝神为其诊脉,指尖轻按,感受着那紊乱而虚浮的脉象,再看其舌苔,厚腻而黄。
整个过程,她做得不急不躁,如同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周围透过帐篷缝隙或得到允许在稍远处观望的将领、医官们,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凌霜那专注而神圣的姿态,仿佛不是在处理一个污秽的伤口,而是在进行一场与天地沟通的仪式。
“此乃湿热毒邪内蕴,瘀阻经络,加之年高体虚,正气不足,故邪毒留恋,溃烂不收。”她轻声对身旁的药童解释,声音清晰足以让近处的人听清,“治宜内服外敷相结合,内以‘五味消毒饮’合‘透脓散’加减,重用金银花、野菊花、蒲公英清热解毒,佐以黄芪、当归扶助正气,穿山甲、皂角刺通透引流;外则以‘金黄散’调蜜外敷,拔毒消肿,辅以艾灸足三里、关元等穴,温通经脉,扶正祛邪。”
她口述方剂,药童迅速记录,另一名药童则开始准备煎药。凌霜又取出她那套寒光闪闪的金针,手法精准地刺入赵铁柱腿部的足三里、阳陵泉以及手臂的曲池、合谷等穴位,行针时,她指尖微动,或捻或转,赵铁柱初时因刺痛而皱眉,随即竟感觉伤腿的胀痛似乎减轻了些许,不由得惊讶地看向凌霜。
接着,她亲自调配外敷的药膏,动作优雅而熟练。整个过程,充满了传统医道的严谨、规范与一种近乎美学般的韵律感。她似乎不仅仅是在治病,更是在向所有人展示,何为源远流长、体系完备的医学正道。
巳时正刻,苏芷入场。
与凌霜的从容不迫形成鲜明对比,苏芷几乎是踩着时间点匆匆赶来。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灰色布衣,袖口挽起,外面罩着一件崭新的、经过沸水煮过的白色粗布罩衣,脸上蒙着厚实的棉布口罩,只露出一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她身后跟着两名这些天她亲手训练出来的护理员,同样穿着罩衣,戴着口罩,手中端着铺着干净白布的木盘,上面摆放着各种奇怪的器械:锋利的小刀、镊子、弯曲的探针、还有几个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琉璃瓶。
她的到来,瞬间带来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紧张、高效,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
她直奔青年士卒孙旺的帐篷。孙旺看到她那身古怪的打扮和盘中那些明显不是“正常”医疗器具的东西,吓得脸色发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别动!”苏芷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没有多余的安抚,直接上手检查伤口,动作快而准。她戴上一种极薄的(鱼鳔)手套,用手指按压伤口周围,观察孙旺的反应和脓液流出的情况。
“感染严重,局部组织坏死,必须立刻清创。”她快速做出判断,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转向护理员,“准备烈酒、消毒药水(三号)、麻醉散(改良的麻沸散)、手术刀、止血钳、引流条,还有磺胺粉和干净绷带。”
她的指令清晰、简短,一个接一个,没有任何赘言。护理员们显然已经习惯她的节奏,迅速而有序地准备起来。
帐篷外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他们看到苏芷用烈酒和那种气味刺鼻的消毒药水反复擦拭孙旺的伤口周围,看到她在孙旺服下麻沸散后,拿起那柄寒光闪闪、样式奇特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划开了红肿的皮肤!
“啊!”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就连一些见惯了战场血腥的老兵,看到这在自己人身上“动刀”的场景,也不禁头皮发麻。
凌霜那边是焚香净手,金针渡穴,药香弥漫;苏芷这边却是刀光闪烁,脓血迸现,消毒水的气味刺鼻。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冲击着每一个旁观者的感官。
苏芷完全无视了外界的反应,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手中的动作上。她的手法稳定而迅速,精准地切除着那些发黑坏死的组织,用镊子清理着脓腔,不时用煮沸过的棉纱吸去涌出的血液和脓液。整个过程,快、准、狠,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美。当最后一块坏死组织被清除,露出下面相对健康的红色肌肉时,她迅速撒上白色的磺胺粉,用引流条保持伤口通畅,然后利落地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
整个“手术”过程,不过两刻钟。当她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直起身时,孙旺因为麻药的作用尚在昏睡,但伤口已然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苏芷对护理员交代了几句后续观察和换药的注意事项,便清洗双手,头也不回地又匆匆赶往药房——她还有一批新的提取物需要观察记录。
她留下的,是一个被彻底“清理”过的伤口,以及一群目瞪口呆、心情复杂的旁观者。
两位医者,两种理念,在这方寸之地,各自施展出了浑身解数。凌霜展现了传统医道的深厚底蕴与系统严谨,苏芷则展示了现代医学(尽管是以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方式)的精准高效与直面病灶的果决。
帐篷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风格迥异却都极具冲击力的“神通”所震撼。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与观察。药效的发挥,伤口的愈合,体力的恢复……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来验证。
而这场比试的结果,也将远远超出一场简单的医术较量,它关乎信念,关乎选择,更关乎云霞关未来医疗体系的走向。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血腥味、消毒水味,以及一种无声的、紧张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