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个晌午，秋日阳光正好。
苏芷正在自己营帐外临时划出的一片空地上，翻晒着新一批采集来的草药。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比普通宫女稍好些的藕荷色襦裙的身影，出现在了小院的入口处。
她梳着双环髻，脸颊圆润，眼睛很大，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迷茫，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包袱，指节都有些发白。
正是奉公主之命前来的莲心。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这才迈着小碎步，慢吞吞地挪了进来。
“请……请问……”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带着点京城口音，在这粗犷的边关显得格外突兀。
苏芷闻声抬起头，看到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有些意外。
关内虽有伺候紫艽皇子的宫女内侍，但通常不会到她的地盘来。
“你是？”苏芷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语气平和。
“奴婢……奴婢莲心，是……是四殿下身边新来的宫女。”
莲心连忙做了一礼，动作有些僵硬，显然还不适应这边的环境，
“殿下……殿下让奴婢来……来问问苏姑娘，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或者，缺不缺什么药材？”
她磕磕巴巴地说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眼神却不敢直视苏芷，飘忽不定地落在那些晒着的草药上。
苏芷心中了然。紫艽身边的人，突然如此热心，其目的不言而喻。
她看着莲心那副明明紧张得要命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无奈。
“有劳殿下挂心，也辛苦你跑一趟。”
苏芷不动声色，指了指旁边的石凳，“我这里暂时不缺什么，就是些寻常活计。你若无事，可以坐坐。”
“不不不，奴婢不坐！”
莲心连连摆手，
“奴婢……奴婢看姑娘在晒草药，这个奴婢在宫里也见嬷嬷们做过！奴婢可以帮忙！”
她不等苏芷回答，就放下小包袱，伸手去抓旁边筐子里还没晾开的草药。
然而，她抓起的是一把带着细小毛刺的苍耳子，入手就觉得扎得慌，下意识想甩开。
结果用力过猛，不仅把苍耳子甩得到处都是，连带还打翻了一旁装着干燥艾叶的小笸箩，艾叶瞬间撒了一地，灰绿色的粉末扬了起来。
“啊！”莲心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捡。
苏芷看着她这笨拙的样子，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她走上前，语气依旧温和：“没事，这些东西不值什么，我来收拾就好。
你先去那边洗洗手，苍耳子的毛刺沾在手上不好受。”
她指了指旁边用来洗药材的木盆和清水。
莲心羞愧得无地自容，讷讷地道：“对……对不起，苏姑娘，奴婢太笨了……”
“无妨，第一次接触，不习惯很正常。”
苏芷弯腰，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一边收拾一边随口问道，“你在宫中，是在哪个司局当值？”
莲心正小心翼翼地在水盆里洗手，闻言连忙回答：
“奴婢……奴婢是在尚服局，主要负责……负责一些衣料的整理和熏香。”
她说完，似乎觉得这差事和现在的情景格格不入，声音越来越小。
“尚服局啊，那是细巧活。”
苏芷点点头，将收拢的艾叶放回笸箩，“边关条件艰苦，比不得宫中精细，还习惯吗？”
“还……还好。”莲心绞着手指，
“就是……就是觉得这边风沙大，气候也干，不像京城湿润。
对了，苏姑娘，您是从小就在这边关长大的吗？
感觉您对这些草药都好熟悉啊！”
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第一个打探性质的问题，只是这问题实在过于直白和生硬。
苏芷心中暗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并非在此长大，只是自幼随长辈学过些辨识草药的皮毛，到了这边，正好用上罢了。”她轻描淡写地带过。
“哦……”
莲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深入。
她眼珠转了转，看到苏芷放在旁边石桌上的一些瓶瓶罐罐和写满字的纸张，又找到了新的话题。
“苏姑娘，您这是在做什么呀？是在研究新的药方吗？”
她凑近两步，好奇地看着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图表，
“奴婢在宫里，也见过太医们开方子，都是用毛笔写的字，您这个……画得跟符咒似的……”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捂住嘴，脸一下子涨红了，“奴婢失言！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苏芷看着她这慌慌张张的模样：
“这不是符咒，是一些记录数据和想法的符号，自己用着方便而已。”
她拿起一张废稿，指着上面的一个简易图表，
“比如这个，是记录不同药材在不同温度下，有效成分变化的趋势。”
莲心看着那起伏的线条，完全不明所以，只能茫然地点头：
“哦……好……好厉害……”
心里却在嘀咕：这画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完全看不懂！
公主殿下让我留意苏姑娘的动向，可她做的这些，我根本看不明白，怎么回去跟四殿下说啊？
难道说苏姑娘在画看不懂的图？
她越想越着急，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不行，得问点更具体的！
“苏姑娘，”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些，
“奴婢听说……听说前些日子，关外好像不太平？
好像……好像河水出了什么问题？还死了不少鱼虾？
是不是……是不是又有北狄的坏人在搞鬼？”
她试图将话题引向黑水河事件，这是公主信中重点提及的，也是她认为可能找到把柄的地方。
苏芷心中微动，看来这丫头知道的还不少，至少听说过风声。
她面上依旧平静，一边将晒好的草药收拢，一边淡然道：
“边关之地，偶有异常也是常事。
黑水河那边是有些小问题，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不过是些溃兵败退时胡乱丢弃杂物所致，不必大惊小怪。”
“处理完了？”
莲心一愣，
“怎么处理的呀？奴婢听说那河水又臭又脏，还能毒死鱼虾呢！”
苏芷看了她一眼，“无非是找到污染源头，清理干净，再让河水自行净化一段时间。
具体如何清理，涉及一些土木和药理上的小事，说来繁琐，只怕你听着无趣。”
“不无趣不无趣！”
莲心连忙摆手，心里却急得不行：
又是小事！又是无趣！
这苏姑娘怎么什么都轻描淡写的？我什么都问不出来，回去怎么跟四殿下交代？
公主殿下一定会觉得我太没用了！
她一着急，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苏姑娘，您……您是不是会什么特别的法术啊？
不然怎么能那么快就找到源头，还能清理干净？
奴婢在宫里听人说，您可能……可能不是普通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的都是什么蠢问题！
苏芷这回是真的被她逗乐了：
“法术？我若会法术，何须在此辛苦晒制草药？
直接念个咒语，让伤兵们都痊愈岂不更好？”
她看着莲心那张瞬间垮下来的小圆脸，语气缓和道，
“世间之事，大多有其道理可循。
我所做的，不过是遵循这些道理，加上些许耐心和尝试罢了。并非什么法术神通。”
莲心耷拉着脑袋，彻底没了精神。
她觉得自己今天的任务彻底失败了，不仅什么都没打听到，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愚蠢。
“苏姑娘……奴婢……奴婢好像又帮倒忙了……”
她声音微弱，“奴婢还是……还是先回去吧，不打扰您了……”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苏芷倒生出几分不忍。
这丫头心思单纯，明显是被人当枪使了，自己却还懵然不知。
“去吧。”苏芷语气温和，“回去告诉四殿下，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里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莲心如蒙大赦，赶紧行了一礼，抓起自己的小包袱，的离开了这个小院。
苏芷看着她消失在院门外，摇了摇头。
她重新拿起药耙，继续之前的工作。
她知道，这背后，代表着来自京城和皇室的视线，从未离开。
莲心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风波，或许还在后头。
而此刻，逃回紫艽皇子行辕方向的莲心，正抱着自己的小包袱：
完了完了，公主殿下交代的事情一件都没办好，还出了这么大的丑……四殿下会不会觉得我太没用，把我赶回去啊？
边关人心也好复杂……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漏洞百出，在苏芷眼中，早已将她和她背后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