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腊月,东北大地冻得嘎嘣脆。靠山屯像一颗被遗忘的冻梨,死死地嵌在山坳里,全靠一条坑洼的土路勉强维系着与外界的呼吸。张承业坐在回屯的骡车上,裹紧那件半旧不新的军大衣,哈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刀子似的北风刮散了。他在省城读了几年书,眼下快过年了,回来看看独居的老娘。屯子还是那个屯子,灰扑扑的土坯房,歪歪扭扭的篱笆院,只是比记忆里更显破败沉寂,仿佛连狗叫都带着股有气无力的劲儿。
到家当晚,炕烧得滚烫,老娘张罗了一桌不算丰盛但热乎的饭菜,还特意烫了一壶散装的高粱烧。几杯烈酒下肚,身子暖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不知怎的,话题就绕到了屯子西头那片乱葬岗——“西岗子”上。
“可甭提那鬼地方,”老娘瘪着嘴,用筷子头敲了敲碗沿,“邪性得很!尤其这大冬天的月圆夜,你搁家猫着就对了,千万千万别往西边瞅!”
张承业呷了口酒,笑了笑:“妈,这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些?城里早不兴讲这些鬼啊神啊的了。”
“你小子懂个屁!”旁边作陪的邻居二嘎子把酒盅往炕桌上一顿,脸膛红得像煮熟了的虾,“俺们屯老赵家那个二愣子,去年秋收完,不信邪,非说要去看看西岗子月地里跳舞的白影儿是个啥玩意儿。结果咋样?第二天被人发现昏死在自家院门口,鞋底子糊满了西岗子那又湿又腥的坟头土!人是救醒了,可魂儿好像丢那儿了,整天痴痴傻傻的,见人就哆嗦,说‘她在跳,她还在跳……’没熬过冬就没了!”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火光跳跃间,墙上的人影被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老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不止二愣子一个哩。前屯的老吴,也是好奇,隔着老远瞄了一眼,回来就发高烧,满嘴胡话,说什么‘白姑娘缺个伴儿,邀他一起跳’……鞋底那土,洗都洗不干净,一股子烂木头掺着死老鼠的味儿。后来还是请了跳大神的鼓捣半天,人才勉强缓过来,可身子骨也垮了,见天儿咳嗽。”
“白姑娘?”张承业皱起了眉头。
“唉,老黄历了,别提了,别提了。”老娘连连摆手,眼神里透着忌讳,“反正你记住,承业,月亮圆得跟银盘似的晚上,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听见啥动静都当是风。那西岗子埋的都不是善终的主儿,怨气重着呢。那白影儿,据说是怨气化的,专门勾人魂儿。那鞋底的坟土……”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老话讲,是鬼魂相中你了,借你的脚走阴间的路,土沾上了,就是记号,甩不脱的!”
张承业心里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受过现代教育的他,本能地将这些归为愚昧和迷信。酒劲上头,一股混合着年轻气盛和知识优越感的冲动涌了上来。他倒要看看,是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在吓唬他的乡亲父老。
机会来得很快。回来的第三天,就是腊月十五。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湛蓝湛蓝的,到了晚上,一轮冷森森的满月挂上天幕,清辉洒下,把雪地照得一片惨白,能见度极好。屯子里静得出奇,连往常最爱串门的狗都缩在窝里不吭声。
张承业揣了个旧手电筒,跟老娘说了声出去溜达溜达,便悄悄出了门。寒气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细针往骨头缝里钻。他紧了紧衣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屯子西头走去。
越靠近西岗子,脚下的路越荒僻。枯黄的蒿草比人还高,在北风里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有的只剩个孤零零的石墩子,半埋在积雪和冻土里。月光照在上面,泛着青冷的光。远处,几点幽绿色的磷火忽明忽暗,飘忽不定。
他找了个背风的大石头后面蹲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直跳,既有一丝冒险的兴奋,更多的是一种被无形压力攫住的紧张。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乱葬岗的深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脚都快冻僵了。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认为这不过是一场集体臆想时,岗子最深处,那片最浓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个白影,飘飘忽忽地出现了。
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像一团凝聚不散的浓雾,又像是一件被风吹起、凭空舞动的巨大白袍。它在残碑断冢间移动,动作极其诡异,时而缓慢旋转,时而剧烈扭动,完全不符合人类的肢体逻辑。没有音乐,只有风声穿过枯枝的尖啸为它伴奏。那舞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怨和绝望,还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邀请的意味。
张承业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想挪开视线,却发现眼睛像是被钉死了一样,死死地盯着那个白影。那白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舞动的方向微微转向了他这边。虽然没有五官,但张承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看”了。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西岗子,一路跑回家,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脑子里全是那个摇曳的、非人的白影。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乱梦颠倒。梦里,他一直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向一个未知的深处,耳边似乎一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和某种古老的调子。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老娘惊恐的叫声吵醒的。
“承业!承业!你的鞋——!”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顺着老娘颤抖的手指看向炕沿下自己那双沾着泥雪的棉鞋。鞋底上,厚厚地、湿漉漉地粘着一层黑褐色的泥土,正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和某种腥臊气息的恶臭。那味道,和他昨夜在西岗子边缘闻到的,一模一样。
坟土!
张承业的脑袋“嗡”的一声,所有的睡意和残存的不信,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了他。他抬起鞋,手指颤抖地抠下一点那湿黏的泥土,那冰冷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无比真实。信念的基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不是梦游,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昨晚回来后就脱鞋上炕了。那这土……是怎么来的?
恐惧过后,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必须弄清楚真相。这不再是为了验证迷信,而是关乎他自身的安危,以及那股无形中攫住他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他开始在屯子里悄悄走访那些年纪最大、知道往事的老人。过程并不顺利,大多数老人一听到“西岗子白姑娘”这几个字,就脸色大变,要么闭口不谈,要么直接挥手赶人。直到他找到了住在屯子最东头、几乎不与外人来往的瞎眼李奶奶。李奶奶九十多岁了,耳朵也有些背,但据说她是屯子里最“懂行”的人。
张承业提了两包点心,坐在李奶奶那间充满草药味和陈旧气息的小屋里,凑在她耳边,大声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李奶奶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岁月,沉默了许久,才用沙哑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那大概是民国初年的事了。屯子里有个叫白秀娥的姑娘,人长得水灵,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秧歌好手,尤其擅长一种近乎失传的、祈求风调雨顺的“祭舞”。她爱上了一个外来的年轻货郎,两人私定了终身。可货郎后来一去不回,白秀娥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在那个年代,这是足以让家族蒙羞的丑事。屯长,也就是当时张承业祖上的太爷爷,为了维护家族和屯子的名声,联合族老,以“伤风败俗、亵渎神灵”的罪名,在一个风雪夜,将即将临盆的白秀娥强行拖到西岗子,活活逼死,就地埋了。据说,埋她的时候,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最喜欢的、跳祭舞时穿的白色绸衣。
“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啊……”李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怨呐!怨那负心汉,更怨那些不给她活路的人……她死后没多久,屯子里就开始不太平了。先是屯长家的牲口接二连三地死,后来……每到月圆夜,就有人看见她在西岗子跳舞,跳的就是那支没跳完的祭舞。那是在咒啊!咒所有对不起她的人,断子绝孙!”
张承业听得脊背发凉,他猛地想起老娘和二嘎子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他们提到“白姑娘”时的忌讳莫深。“那……那坟土沾鞋,又是怎么回事?”
李奶奶空洞的眼睛“望”着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活人看懂了她的舞,就是应了她的邀。那土……不是她自己坟头的土。那是她借着你的脚,去踩那些仇人后代的坟!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也告诉所有人,她的仇,没完!诅咒,也没完!沾上了那土,就等于被她标记了,要么……帮她完成心愿,要么……就被她一直缠着,直到也变成那岗子上的一捧土。”
张承业浑浑噩噩地走出李奶奶家。太爷爷……屯长……逼死……诅咒……仇人的后代……这些词在他脑子里疯狂旋转。他回到家,翻出落满灰尘的家谱,手指颤抖地沿着脉络向上追溯。当看到那位曾祖辈的屯长名字,以及他下面那几个早年夭折或横死的子嗣记录时,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诅咒,似乎真的在悄然应验。而自己,作为这个家族的直系后代,这次回来,鞋底沾上的坟土,难道就是新一轮诅咒的开端?白秀娥的怨灵,找上了张家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张承业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不敢再在月夜出门,甚至不敢看西边的天空。但鞋底的坟土,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他发现老娘的精神也越来越差,时常对着西岗子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祈祷。
又一个满月之夜,快要来了。
腊月二十九,年关将近,屯子里却丝毫没有过年的喜庆,反而被一种无形的恐慌笼罩——张承业家的事,不知怎么传开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天晚上,月亮再次变得浑圆,清冷的光辉如同死人的凝视。张承业早早闩好了院门,守在老娘炕前。然而,午夜时分,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困意袭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入了冰冷的深水,意识逐渐模糊。
等他猛地惊醒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荒冢之间。四周是歪斜的墓碑和摇曳的枯草,头顶是那轮惨白的圆月。他赫然站在西岗子的中心!不是他自己想来的,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至此!
而在他不远处,那个白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白袍或浓雾,而是一个隐约的人形,穿着类似旧式绸衣的东西,但破败不堪,近乎透明。它没有脚,下半身仿佛融入了地面的阴影里。
它开始动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狂乱诡异的舞动,而是一种缓慢、悲伤、却又带着某种庄严仪轨的舞蹈。手臂舒展,腰肢轻扭,步伐如同踩着某种古老的节拍。张承业认出来了,那动作,依稀就是东北大秧歌里祭舞的片段,但充满了化不开的哀怨。
白影向他“飘”近了一些。没有面孔,但他能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个凄楚、缥缈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分不清是男是女,带着无尽的寒意和轮回的沧桑:
“鞋……沾了土……路……就认得了……”
它围绕着他开始旋转,舞蹈越来越急,带起阵阵阴风。
“张家的……血脉……看到了吗……我的舞……”
“那支没跳完的……祭舞……需要人看……需要人记住……”
“诅咒……不是终结……是轮回……是提醒……”
“下一个……月圆……下一个……张家人……”
“舞不停……土不干……债……不完……”
它的舞蹈陡然停止,白影倏地散开,化作无数冰冷的光点,消失在坟冢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承业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终于明白了。白秀娥的怨灵,并非单纯地复仇。它在通过这种方式,让它含冤而死、舞蹈中断的悲剧,以及施加于它身上的不公,被一代代的人记住,尤其是被仇人后代记住。那鞋底的坟土,不是索命的标记,而是一种更恐怖的、无法摆脱的宿命烙印——见证者的烙印,轮回诅咒的媒介。只要张家的血脉还在,只要月圆之夜还在,这场无声的控诉和恐怖的舞蹈,就不会停止。它不是在杀人,它是在用恐怖,延续它的存在和它的冤屈。
天快亮时,他才失魂落魄地走回家。老娘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空茫的眼神,什么都明白了,只是无声地流泪。
第二天,除夕。张承业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窗外零星升起的爆竹硝烟。他脱下那双沾满坟土的鞋,没有去洗,也没有扔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湿润、腥臭的泥土,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竟然久久不干,仿佛连接着另一个阴冷的世界。
他知道,下一个满月之夜,他或许还会不受控制地走向西岗子,或者,下一个张家的后人,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月圆夜,鞋底沾上这甩不脱的坟土。舞不停,土不干,债不完。这恐怖的轮回,才刚刚开始。而那西岗子上的白影,将在每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继续它那场永无止境、邀人见证的诡异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