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日头一坠下老鸹岭，石磨村的炊烟还没散尽，家家户户就赶紧插紧了门闩。村后头那片黑压压的竹林，像是被墨汁泼过一样，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里。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太阳落山后，谁也不能踏进那林子半步。
石磨村夹在两座山中间，一条小河从村前绕过去，后山的竹林是村里最显眼的景致。那竹子长得又密又高，碗口粗的竹身笔直地戳向天空，竹叶层层叠叠，把阳光都滤得只剩下细碎的光斑。天暖和的时候，竹林里阴凉，可就算是大中午，也没人敢在里头多待——风一吹过竹叶，“沙沙”的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低声说话，听得人心里发毛。
村里的孩子都知道竹林的规矩，是被大人用巴掌和故事吓出来的。石头也不例外，他爹王铁柱不止一次揪着他的耳朵说：“小兔崽子，敢往竹林凑，小心里头的‘东西’把你拖走，磨成肉酱喂竹子！”石头那时候才五六岁，吓得夜里都不敢关灯，可越怕越好奇，总趁着大人不注意，跑到竹林边上的土坡上，偷偷往里面瞅。
石头今年十岁，是村里出了名的“皮猴子”，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他不信竹林里有啥“东西”，觉得那都是老辈人骗小孩的瞎话。尤其是听村里的半大孩子说，竹林深处有罕见的山兔，皮毛是雪白色的，跑得比箭还快，石头就更心痒了。他总想着，要是能抓住一只，剥了皮做个帽子，肯定能在伙伴们面前炫耀好一阵子。
这年冬天来得早，刚进十一月，就下了一场小雪，山头上白皑皑的，竹林里的竹叶却还是绿的，只是绿得发暗，像是蒙了一层灰。这天下午，石头在村西头的坡上放自家的老黄牛，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山兔从竹林里窜出来，蹲在不远处的雪地里，啃着一棵枯草。那兔子长得格外精神，耳朵竖得笔直，眼睛像红宝石一样亮。
石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把牛绳往树上一拴，抄起地上的木杈，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山兔警惕性高，他刚靠近，就“嗖”地一下，转身跑回了竹林里。石头哪肯放过，拔腿就追，嘴里喊着：“别跑！看我抓住你！”他跑得太快，根本没注意到，太阳已经开始往老鸹岭下面沉，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暗红色，竹林的影子越拉越长，像一张张开的大网。
竹林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板，上面刻着模糊的字迹，是老辈人留下来的，据说能镇住竹林里的邪祟。石头跑过青石板的时候，脚底下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他骂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村头的炊烟已经淡了，家家户户的灯开始亮起来，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可他心里只有那只白兔子，没多想，一头扎进了竹林深处。
刚进竹林的时候，光线还不算暗，竹叶间漏下的夕阳，把地上的雪照得金灿灿的。石头能清楚地看见兔子的脚印，顺着脚印一路追。竹林里很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还有竹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可追着追着，他发现不对劲了——兔子的脚印，突然在一片空地上断了，像是那兔子凭空消失了一样。
“咦？跑哪儿去了？”石头挠了挠头，四处张望。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竹林深处，周围全是高大的竹子，根本分不清方向。刚才还能看见的村头灯光，现在连影子都没有了。太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竹林里迅速暗了下来，只剩下灰蒙蒙的暮色。
石头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恐慌感涌了上来。他试着往回走，可走了没几步，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竹林里的竹子长得太密，每一棵都差不多模样，像是无数个站着的人，把他团团围住。风刮过竹叶的声音，也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沙沙”声，而是像小孩的哭声，细细的，尖尖的，从四面八方传来。
“爹！娘！”石头大声喊了起来，声音在竹林里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他越喊越害怕，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想起了爹说的话，想起了村里老人讲的关于竹林的传说——有个小孩，以前也是进了竹林没出来，后来家人在竹林深处找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上全是血，人却不见了，有人说，是被竹林里的精怪吃了。
天越来越黑，月亮慢慢升了起来，是一轮残月，光线惨白，透过竹叶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影子。石头冷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天气，是因为害怕。他缩着脖子，抱着胳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希望能找到出口。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每一声都格外清晰，像是在寂静的竹林里敲着鼓。
就在这时，一阵歌声传来，很轻，很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月光光，照土岗，土岗下，有新房……”是童谣的调子，旋律简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石头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那歌声是一群孩子的合唱，声音清脆，却没有一点温度，像是冰做的铃铛在响。
“谁？谁在唱歌？”石头大喊，声音带着哭腔。歌声停了一下，然后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近了一些，像是从前面的竹林深处传来的。“新房新，住新人，新人笑，不关门……”歌词古老而怪异，石头从来没听过。他的心跳得像擂鼓，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脚却不受控制地朝着歌声的方向走去。
歌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有时候清晰得像是在耳边唱，有时候又模糊得像是被风吹散了。石头跟着歌声走，脚下的路似乎变得好走了一些，刚才还杂乱无章的竹林，现在像是开辟出了一条小路。他走得越来越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唱歌的人，问他出口在哪里。
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石头突然看见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没有积雪，露出了黑褐色的泥土，泥土上有一个挖好的土坑，有一人多深，边缘很整齐，像是用铁锹精心挖出来的。空地的中央，站着一群孩子，大概有五六个，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打补丁的棉袄，有洗得发白的单衣，看起来都很旧，像是很多年前的款式。
月光洒在孩子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不对，石头突然愣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那些孩子，根本没有影子。月光明明很亮，照在地上都有竹叶的影子，可那些孩子的脚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就像是透明的一样。
石头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那些孩子已经看见了他。“你是谁呀？”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转过头，朝着他笑。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刺眼，笑容很僵硬，嘴角咧开的弧度很大，像是被人用手掰开来的一样。
其他孩子也都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他，脸上都是一样的僵硬笑容。“是新来的小伙伴吗？”“太好了，我们又有新伙伴了！”“快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呀！”他们的声音很同步，像是一个人在说话，没有一点起伏，听得石头头皮发麻。
石头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想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孩子朝着他走了过来，步伐很整齐，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他们的眼睛很大，很黑，没有眼白，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死死地盯着他。
“别……别过来……”石头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可那些孩子根本不听，很快就走到了他的身边。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小男孩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石头感觉像是被一块冰碰到了，那只手冰凉刺骨，没有一点温度，皮肤粗糙得像是树皮，指甲盖是青灰色的。
“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吧！”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拉着他的另一只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石头想挣脱，可那两只手像是铁钳一样，死死地拽着他。其他孩子也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拉着他的衣服，推着他往空地中央走。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一样。
“我不玩……我要回家……”石头哭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冻在脸上，冰凉刺骨。“回家？”穿蓝布褂子的小男孩笑了起来，笑容还是那么僵硬，“为什么要回家呀？这里多好，有我们陪你玩，永远都不会孤单。”“是啊是啊，永远一起玩！”其他孩子也跟着附和，声音整齐划一。
他们把石头拉到了那个土坑旁边，指着坑底说：“你看，这是我们给你准备的新房，漂亮吗？”石头低头一看，坑底铺着一些干枯的竹叶，还有几朵枯萎的野花，像是精心布置过的一样。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想要往后退，可被孩子们死死地拽着。
“快躺进去吧！”穿红棉袄的小女孩笑着说，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了一口细小的牙齿，牙齿是淡黄色的，像是沾着泥土。“躺进去，我们把你埋起来，你就能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对呀对呀，埋起来就不会走了！”孩子们都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意。
石头突然爆发了，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身边的孩子，转身就跑。那些孩子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朝着他追了过来。“别跑！快回来！”“我们要一起玩！”他们的速度很快，脚步声在竹林里回荡，像是无数只脚在追赶他。
石头不敢回头，拼命地往前跑，竹叶刮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能感觉到，那些孩子就在他身后，冰冷的手几乎要碰到他的后背。他跑着跑着，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石头！石头！你在哪儿？”是他爹王铁柱的声音！
“爹！我在这儿！”石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他的声音刚落，身后的追赶声和叫喊声突然消失了，竹林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跑，跑了没几步，就看见了王铁柱的身影，他手里拿着火把，正焦急地四处张望。
“小兔崽子！你吓死爹了！”王铁柱看见石头，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火把掉在地上，火苗摇曳着。石头再也忍不住，扑在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王铁柱抱着儿子，感觉他浑身冰凉，像是在冰窖里待了很久。他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竹林，月光下，竹林黑黢黢的，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紧抱起石头，捡起火把，快步走出了竹林。
回到家的时候，石头的娘李秀莲正坐在门口哭，看见石头回来，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抱着他不停地摸：“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成了！”石头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说。王铁柱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李秀莲又气又怕，拿起炕边的鸡毛掸子就要打石头，被王铁柱拦住了：“孩子刚回来，吓坏了，别打了。”
那天晚上，石头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胡话，一会儿喊“别抓我”，一会儿喊“我不躺进去”。李秀莲守在他身边，不停地给他擦汗，眼泪流了一夜。王铁柱则坐在门口，拿着一把砍柴刀，一夜没合眼，他知道，儿子肯定是在竹林里撞见“东西”了。
高烧退了之后，石头就变了。以前那个活泼好动、叽叽喳喳的孩子，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整天坐在炕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像是丢了魂一样。不管家人怎么问，他都不说一句话，只是把头埋得很低。村里的人听说了，都来看他，有的说要请萨满跳大神驱邪，有的说要去竹林里烧点纸钱，王铁柱都一一谢绝了，他知道，那些都没用，得让孩子自己慢慢缓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石头还是那个样子。李秀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每天都变着花样给石头做他爱吃的东西，软磨硬泡地跟他说话，讲他小时候的趣事。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外面下着雪，李秀莲给石头洗脚，摸着他脚上冻出来的冻疮，眼泪又掉了下来：“石头，娘知道你受委屈了，你跟娘说说，到底在竹林里看见啥了？娘不骂你，也不打你。”
石头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神采，只是充满了恐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把嘴闭上了。李秀莲把他的脚擦干，抱在怀里暖着：“孩子，别怕，有娘在，啥东西都不敢欺负你。你要是不说出来，这事儿就永远压在你心里，会憋坏的。”
沉默了很久，石头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娘，竹林里……有小孩。”李秀莲的身体一僵，屏住了呼吸，示意他继续说。“他们……他们唱歌，唱‘月光光，照土岗’……”石头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们脸色很白，笑起来怪怪的……没有影子……”
“他们拉着我，要我和他们玩……”石头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们的手好凉，像冰一样……他们带我去看一个土坑，说那是给我的新房，让我躺进去，把我埋起来，就能永远一起玩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呜咽，“我跑了，他们就追我，喊我回去……”
李秀莲抱着石头，身体不停地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终于明白了，儿子是撞见了竹林里的“无影鬼娃”。这传说在石磨村流传了很多年，说是以前有一群孩子，在竹林里玩的时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困住，全都淹死在了竹林里，尸体被泥土埋住，再也没找到。从那以后，就有人在竹林里听见孩子唱歌的声音，那些孩子，就是当年淹死的，他们没有影子，专门引诱迷路的人，把他们埋在土里，做自己的伙伴。
王铁柱从外面进来，刚好听见了石头的话，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听爹说的话，那些孩子的怨气很重，只要被他们盯上，就很难摆脱。他走到石头身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石头，别怕，那些东西再也不能伤害你了。爹明天就去竹林口，烧点纸钱，给他们磕几个头，求他们放过你。”
第二天，王铁柱带着纸钱和香烛，去了竹林口的青石板前。他把纸钱点燃，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各位小祖宗，孩子小，不懂事，冲撞了你们，我给你们赔罪了。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他，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们了。”纸钱燃烧的灰烬被风吹起，飘向竹林深处，像是得到了回应。
从那以后，石头的情况慢慢好了起来，虽然还是不如以前活泼，但至少愿意说话了，也愿意和家人一起吃饭了。只是他再也不敢靠近竹林，甚至连村西头的坡都不敢去了，每次远远地看见竹林的影子，就会吓得赶紧低下头，拉着家人的手往回走。
村里的人也更敬畏那片竹林了，太阳还没下山，就没人再在村后头转悠。有一次，村里的光棍汉李老歪，喝醉了酒，非要去竹林里砍竹子，说要做个竹筏。村民们拦都拦不住，他骂骂咧咧地闯进了竹林。结果，第二天一早，有人在竹林口发现了他的鞋子，鞋子里灌满了泥土，人却不见了。王铁柱带着村民在竹林里搜寻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他的踪影，只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了一个新挖的土坑，坑底铺着干枯的竹叶，和石头说的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提去竹林的事。石磨村的规矩，也越来越严格，谁家的孩子敢靠近竹林，大人会毫不留情地打一顿。石头慢慢长大了，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他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个儿子。他经常给儿子讲竹林的故事，告诉儿子：“太阳落山后，千万别去村后的竹林，那里有一群没有影子的孩子，他们会唱歌，会拉你玩，然后把你埋在土里，永远都不让你回家。”
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把竹林都埋住了。石头的儿子问他：“爹，那些孩子会不会被冻死呀？”石头看着窗外的竹林，眼神复杂：“不会的，他们在土里，很暖和。”那天晚上，石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竹林里奔跑，身后跟着一群脸色苍白的孩子，他们唱着“月光光，照土岗”，笑容僵硬，没有影子。他们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那个土坑边，说：“快来呀，我们等你好久了。”
石头从梦里惊醒，浑身是汗。他走到窗边，看向村后的竹林。月光下，竹林被雪覆盖，一片洁白，像是从未有过那些诡异的传说。可他知道，那些孩子还在里面，他们在泥土里，在竹叶下，等待着下一个迷路的人，等待着新的伙伴。风刮过竹林，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孩子的歌声，又像是他们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进石头的耳朵里。
石头赶紧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声音。他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心里的恐惧，像是多年前一样，再次涌了上来。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遇见，就会一辈子刻在心里，永远都无法摆脱。而那片竹林，那些没有影子的孩子，会永远守在石磨村的后山，用空灵的童谣，引诱着每一个好奇的人，走进他们的“新房”。
东北的冬天，格外的冷，石头裹紧了衣服，走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和妻子，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不让他们靠近那片恐怖的竹林，不让他们遇见那些没有影子的孩子。可他也知道，只要竹林还在，那些孩子就还在，石磨村的传说，就会一直流传下去，一代又一代，提醒着人们，有些地方，永远都不能踏足，有些规矩，永远都不能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