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五年的开端锣鼓喧天的热闹,收尾却浸在一片凄风苦雨里。
先是大贝勒永璜于深秋某日暴卒,消息传到养心殿时,乾隆正握着朱笔批阅奏折,噩耗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手里的朱笔 “啪” 地掉在折子上,溅脏了半本奏章。
他沉默半晌,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独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直到漏壶滴过三刻,才哑着嗓子吩咐:“追封定亲王,按亲王礼制治丧。”
他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长子,生前从未得到过这般隆重的对待,死后的哀荣像层薄纱,遮不住紫禁城深处的凉薄。
偏在这时,像是老糊涂了的张廷玉又揣着奏折天天往宫里跑,他可能也知道自己当乾隆的眼中钉很久了,非要乾隆给个准话,确定他百年后配享太庙的待遇。
老头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花白的胡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枯草:“臣侍奉三朝,不敢奢求厚禄,只求先帝承诺的身后名……”
连绵的秋雨下了半个月,也驱不散乾隆心头的烦躁,张廷玉的固执像根锈迹斑斑的刺,扎得他如芒刺在背,又像是硬逼着他吞下什么恶心的东西。
傅恒这个 “顶级牛马” 自然更忙了。
天不亮就披着霜露进宫,在军机处一待就是一天,又要应付张廷玉的纠缠,还得陪乾隆在下棋时说些宽心话,天擦黑就回来已经不错了,偶尔直接留宿宫里不回来。
本以为到了年关,这场接二连三的风波总能平息下来,谁料进了腊月,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从西藏冲破风雪,像块巨石砸进了刚有几分年味的紫禁城。
傅恒正在养心殿“晚面”,窗外的雪下得紧,檐角的冰棱结得老长。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报的侍卫跪在殿中,身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声音被冻得发裂:“启禀皇上,珠尔默特那木扎勒勾结准噶尔,密谋叛乱,傅清与拉卜敦设伏诛之,叛军反扑,衙署被围,二位大人重伤……已自尽殉国!”
“什么?” 乾隆捏着奏折的手指猛地收紧,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侍卫,“再说一遍!”
侍卫浑身一颤,硬着头皮重复道:“傅清大人与拉卜敦大人…… 殉国了!”他高举着八百里加急奏疏的盒子里,赫然还放着傅清临死前割下来的发辫,早已暗淡的发辫缠着些许血污,在昏黄的宫灯下泛着凄冷的光。
傅恒只觉得耳边 “嗡” 的一声,像是有惊雷炸开,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侍卫身上,仿佛没听清似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哑着嗓子问:“你说…… 谁殉国了?”
侍卫不敢看他,低着头嗫嚅道:“是、是傅清大人。”
“二哥……” 傅恒刚说了两个字就卡住了,他想起小时候,二哥虽然严厉,但也总把多的一块点心偷偷塞给他。
乾隆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叹了口气,沉声道:“傅恒,节哀。”
“皇上,二哥忠烈,心之所善,定也是虽九死犹未悔,求皇上准奴才回去报丧。”至于料理珠尔默特那木扎勒之事,他也不会放过。
“去吧,别骑马了 —— 李玉,派辆暖轿送傅恒回府。” 乾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事儿他还得亲自去告诉富察容音。
傅恒出了养心殿,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马厩,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里只有一片滚烫的疼痛,像是被烈火灼烧着。
马厩里的 小黑见到他,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
傅恒恍然想起,这匹伊犁马还是二哥送他的,就因为不耐烦他总借着骑,干脆直接牵到了他马厩里,嘴上说着 “省得你天天来烦我”,眼里却并没有不耐烦。
忠勇公府,曦滢正核对着年节的礼单。
看到傅恒被人用暖轿送回来,他掀帘时那惨白的脸色、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曦滢心里咯噔一下。
她连忙迎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急切地问:“怎么了这是?病了?”
傅恒看到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一把抓住曦滢的手,声音哽咽:“尔晴, 二哥他殉国了……”
曦滢扶住傅恒,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她深吸一口气,安抚道:“傅恒,你别急,先坐下,慢慢说。”然后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了他手里。
傅恒瘫坐在椅子上,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曦滢听着,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不单单为傅清死得忠烈而感怀伤心,更是因为从二哥这里,打开了富察家的男儿为皇帝效死力的开端。
下一个是谁来着,好像是福灵安?曦滢抓着傅恒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几乎把傅恒的手抓破。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沉声道:“叫管家去各处报丧吧,让他们都换上素服。”
曦滢转身吩咐管家:“备车,二嫂年轻,侄子们还小,我亲自去,缓缓的说。”
傅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眶红得吓人:“我去。”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二哥是我的亲哥,我和你一起去。”
可真到了傅清府门前,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却重得像座山。
门环上刚贴的福字还鲜红,门檐下挂着的灯笼也透着暖意,与他们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
傅恒站在雪地里,听着院里传来侄子们的笑声,他踟蹰了,但他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踏进了二哥的家门——这房子还是二哥在乾隆六年把前头的御赐官房卖了之后,八年的时候乾隆新赏的,满打满算也没几年。
就像如今的二嫂,打小是爷爷覆巢之下勉强存活的完卵,好不容易嫁了傅清,为他生儿育女的过了几年官太太的日子,不过几年成了寡妇。
宫里很快下了旨意,追封傅清为一等伯,谥号襄烈,拉卜敦也被追赠伯爵,入祀贤良祠、昭忠祠,又命立祠通司冈。
不久之后,灵柩运回北京,乾隆亲临祭奠,建祠京师,命名为双忠祠。
葬礼办得格外隆重,雪花落在素白的幡旗上,入眼白茫茫一片。
傅恒看着那块冰冷的牌位,忽然想起二哥临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藏地苦寒,但有我在,就断不会让叛贼踏过一步。”
他做到了。
可这代价,有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