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头带着他新领悟的“要是……就……”句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刘远洋依旧每日在稀粥、草药和院墙边的小凳上重复着养伤的日子,看似平静无波。
然而,有些变化,却像春雨润物,悄然发生。
先是王石头。隔了一日,他又来了,这次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穿着补丁衣服、看起来有些腼腆的瘦小少年。王石头俨然一副引荐人的模样,隔着矮墙,嗓门洪亮:“远洋哥,这是狗娃,他有个地方老念不通顺,我……我带他来找你听听!”
狗娃怯生生地捧着书,指着《百家姓》里“朱秦尤许”那一句,小声嘟囔:“‘朱’和‘猪’一个音,我老记混……”
刘远洋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他依旧用那副温和、带着伤后虚弱的姿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狗娃,你家养猪吗?”
狗娃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猪圈里的猪,平时都怎么叫的?”
“就……哼哼唧唧的……”狗娃模仿了一下。
“对啊,”刘远洋笑了笑,“猪是‘哼哼’叫的。你看这个‘朱’字,它右边像个啥?是不是像一个人,拄着个拐棍站得笔直?那是当官的老爷才有的气派,跟圈里哼哼的猪可不是一回事。你想着拄拐棍的老爷姓朱,就不会记成哼哼叫的猪了。”
这个比喻粗俗直白,甚至有点不伦不类,但狗娃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反复念叨着“拄拐棍的老爷”、“哼哼叫的猪”,用力点头:“我记住了!远洋哥!”
又过了一天,来的人变成了三个。问题也不再局限于《三字经》、《百家姓》,有个少年甚至拿着半本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残缺的《千字文》,指着“天地玄黄”问他“玄”是啥意思。
刘远洋看着那墨迹模糊的残页,心里快速盘算。他当然知道“玄”指黑色、高远深邃,但直接这么说,这些孩子未必能懂。他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指了指脚下被踩得板结的黄土。
“你看这天,快黑的时候,是不是一种黑里透点青的颜色?那就是‘玄’。地呢,就是这黄土地的颜色。‘天地玄黄’,就是说天是那种深青黑色,地是黄色的。这是开天辟地时候就定下的颜色。”
少年们仰头看天,又低头看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远洋没有系统地讲授,每一次都只是针对他们提出的具体问题,用他能想到的最生活化、最形象的方式去“解释”和“比喻”。他从不否定周夫子的教学,甚至多次强调“周夫子学问大,我这就是瞎琢磨,帮你们记个意思”,姿态放得极低。
他头上缠着的布条和脸上病态的苍白,更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一个摔坏了脑子、闲着无聊的伤患,用些土法子帮邻里孩子认认字,谁会过多苛责?就连偶尔路过的村民,看到这一幕,也只是摇摇头,嘀咕一句“远洋这小子,摔了一下,倒是比以前活泛了点”,或者“认字有啥用,不如多砍两捆柴”,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
但在这几个半大少年中间,刘远洋的“名气”却悄悄传开了。他说话和气,从不骂人,讲的道理(或者说比喻)虽然古怪,却偏偏能让他们这些泥腿子家的孩子听明白、记得住。比起周夫子那套之乎者也,远洋哥的“土法子”显然更对他们的胃口。
来找他的少年,渐渐固定成了四五个人,以王石头为首。他们放学后,会不自觉地绕到刘远洋家的矮墙外,蹲在墙根下,或是靠着豁口的土坯,拿出书本,问出他们憋了一天的困惑。
刘远洋的小院外,竟成了一个小小的、非正式的“课外辅导点”。
刘远洋依旧谨慎,每次只解答一两个问题,便借口精神不济,催他们回家。他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
这天,送走了王石头几人,刘小丫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空了的野菜篮子,看着墙根下被少年们坐得光滑了些的土块,小声对刘远洋说:“哥,他们……他们老来,会不会耽误你养伤?而且……要是让三叔公或者周夫子知道了,会不会……”
少女的脸上带着担忧。她虽然年纪小,却敏感地察觉到了这其中潜在的风险。
刘远洋看着妹妹担忧的眼神,心里暖了一下,又沉了一下。他伸手,这次比较自然地摸了摸小丫枯黄的头发。
“没事,我心里有数。”他低声说,目光投向远处族学那略显齐整的屋脊,“只是说说话,帮他们认几个字,不碍事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坚定。
名声,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许能割开生存的荆棘;用不好,则会伤及自身。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让这把剑的刃,朝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