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未干,木匾上“林”字如刀刻石。他提笔欲续,却终未落下,只将笔搁于案,转身对左右道:“取印来。”
亲信捧出府衙铜印,林昭凝视片刻,于匾额右下角压印,不题全名,仅书“浙东守林昭”六字。百姓立于阶前,香火高举,无人喧哗。他未受一拜,命人撤去牌匾,只留石基在泥中,任风雨侵蚀。
当夜,驿使叩门,传吏部调令:林昭以治水抗洪、安民有功,擢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即日赴京履职。
林昭接过文书,细察印信,确为吏部正印,都察院签押亦真。然批语仅书“奉旨”二字,无天子朱批,笔迹潦草,似仓促而成。他默然良久,召心腹核驿使腰牌,查其出身籍贯,方知此人隶属京南驿道,常为宰相府传递私函。
“升迁之名,调离之实。”他低声自语,未动声色。
翌日晨,府衙内外已清点行装。百姓闻讯,携米粮布帛聚于道旁,欲送行。林昭止步辕门,只道:“诸位留步。堤在人在,非一人之功。”言罢登车,车轮碾过湿土,渐行渐远。
离任前夜,他独坐灯下,忽觉窗棂微响。一物自檐下坠入,裹于油纸之中。拆而视之,乃一封无署名之信,纸为京中特供竹心笺,触之微韧,墨含沉香,非民间所能得。
信中仅八字:“宗室勾结北狄,祸在肘腋。”
附残图半幅,绘烽燧三座,沿边墙分布,其下标注“雁门”“云中”“马邑”,皆北境要塞。图之右上角,绘一府邸轮廓,飞檐重阁,门前双狮踞立,门匾模糊,唯可见“靖南”二字残痕。林昭翻阅记忆,靖南王府确在京西,然其布局与图中所绘略有出入——此图所标,乃王府后园密道入口所在,非公开规制。
他立即将信交予老驿卒张七,此人曾走北道三十年,识得各路暗记。张七细观后低语:“此纸出自宫中尚纸局,近月仅发往宗人府与都察院两处。信鸽脚环刻‘壬’字,属北境八百里加急专用。”
“可追其来路?”
张七点头:“信鸽中途歇于浙东乌岭崖,那一带……近日有赵氏族人出入。”
林昭眸光一冷。赵文炳掘堤未遂,其党羽竟仍敢通传北地?此信若为构陷,何须动用宫中笺墨?若为警示,为何不署名?
他取火折子,将信焚于灯上,唯留残图藏入腰间旧玉佩夹层。玉佩温润,原为祖传,内有暗槽,自幼未启,今始得用。
三日后,车队行至衢州驿道。夜半雷雨骤至,山石崩落,截断前路。护军欲绕行乌岭小道,方入谷口,箭矢破空而来,黑衣骑影自林间突袭,直扑中车。
林昭令车队散开,伏于车底。护卫死二人,刺客毙三具。战毕,亲兵验尸,于其中一具左臂内侧发现刺青——双鹿绕塔,鹿角交叠成环,塔形似京中宗庙浮图。
“这纹样……”亲兵低声,“我在都察院卷宗见过。先帝时,靖南王谋逆案,其亲卫臂上便有此记。”
林昭蹲身细察,指尖抚过刺青边缘,皮肉微凸,针法细密,非民间匠人所能为。他命人剥下左臂皮囊,以盐渍油布层层裹实,交予老兵李三:“你曾随我走岭南道,最知隐踪之法。此物务必亲交谢允,不得假手他人。”
李三跪接,藏于贴身皮囊,混入运粮队中先行。
林昭下令余部改换民服,拆散车队,分批潜行。自乘一驾运粮车,覆以稻草,夜渡钱塘江。舟行至中流,江雾四起,对岸元城关卡灯火通明,巡卒持火把盘查过往船只。
他伏于草中,取出一封密札,虚写:“浙东水利未竟,请暂缓述职。”火漆封印,却不封口,仅压一线,使收信人可窥内容。札中夹纸一角,墨书“双鹿绕塔,纹出宗卫”,字迹极小,非近观不可见。
抵京之晨,雾锁皇城。林昭立于城外官道,青袍已染尘泥,袖中密札未拆,怀内残图犹存。身后,是南庄百姓堆垒的土坛、未立成的生祠、浊浪拍堤的深夜;眼前,是九重宫阙,门扉未启。
他整了整衣冠,迈步向前。
都察院门前石狮肃立,左佥都御史印绶待授。
一名小吏迎出,拱手道:“林大人,裴相昨夜已知您归京,特命人备轿,就在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