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界石,沉闷一响。林昭指尖触到《贞观政要》的粗纸封面,册页微颤,如人心初入险地之跳动。帘外寨门悬灯,一红一绿,光色不融,映在泥水上如血与胆汁相混。车夫伏地焚香,额头抵土,喉中呜咽:“瘴神忌外官,须以香通意。”
林昭未应,只将书册轻合,置于膝上。他呼吸微滞,湿气如絮塞喉,随行书吏已伏在角落,唇色泛青,手攥衣襟,似欲呕又吐不出。林昭探指入袖,取出一方素帕,浸了随身携带的薄荷酊,覆于口鼻。此物原为江南避秽之用,今成救命之资。
寨门忽开,竹哨三响,短促尖利。一披发跣足之人跃上石台,手持骨杖,杖首悬骷髅,口中 chanting 不知何语。其声嘶哑,如鸦啄朽木。寨民自门缝窥视,无一人出,唯小儿啼哭被迅速捂住。
巫医指林昭,高呼:“外官入界,触瘴神之怒,须献童男祭药,方可通行!”
林昭掀帘下车,青布直裰沾泥,腰间玉佩轻晃。他立于泥道中央,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岭南之地,亦属王化。神若在天,当察民苦;若为妖祟,官府代天行罚。”
巫医冷笑,自坛中舀出一碗绿液,浑浊如腐草浸水,浮絮点点。寨民皆退,唯恐沾滴。
林昭命车夫取碗,接满半盏,举至唇边。左右皆惊,书吏强起欲阻,却被亲随按肩压回。
“若此为神药,我代民试之。”他仰首饮下半碗,舌底顿生涩苦,喉中如吞铁锈。他将碗递还,冷视巫医:“若我三刻不死,尔等当伏法。”
寨中死寂。风过寨墙,吹动幡旗,猎猎如招魂。
一刻未至,书吏忽抽搐倒地,双目上翻,口吐白沫。寨民哗然:“瘴神降罚!外官触神,祸及随从!”
巫医趁势高举骨杖:“速取童子,祭药平怒!”
林昭蹲身探脉,指尖按其腕,脉象浮滑而乱,然重按有力,非毒侵之征。他翻其眼睑,瞳孔未散,舌苔虽黑,却无溃烂。再察其手,指甲未青,呼吸虽促,未断。
“非瘴,乃惧极生癔。”他自怀中取出薄荷油小瓶,启塞,置于书吏鼻下。少顷,书吏猛吸一口气,睁眼四顾,冷汗涔涔。
林昭起身,对左右道:“取井水、山艾、与彼‘神药’各一碗,同煮于釜,以白绢浸之。”
亲随依令行事。三碗并列火上,水沸后各浸绢片。井水所浸者色如常;山艾者微黄;唯“神药”碗中绢片,顷刻转墨绿,如浸铜锈。
寨民围视,惊疑不定。一人伸手触绢,指尖染绿,惊呼缩手。
林昭指巫医:“此液含铜绿、砒霜、野葛,服之轻则呕血,重则断肠。尔以毒物为神药,惑民敛财,罪不容赦。”
巫医踉跄后退,口中念咒愈急,忽从袖中摸出一物欲吞。亲随飞身上前,劈手夺下——乃一蜡封小囊,内藏灰粉。
“是蛊毒。”车夫颤声,“吞之即死,无解。”
林昭取过蜡囊,置于袖中。命人将巫医押下,搜其行囊。除符纸、药罐、人骨数节外,另有一青玉佩,半掌大小,质地温润,佩底刻纹细密。
他取佩在手,迎光细察。纹路非俚人图腾,反似中原世家徽记。其形为双鱼绕环,首尾相衔,环心一点凸起如珠——此乃临安赵氏宗祠门楣所刻之“连渊纹”,赵文炳家族信物。
林昭眸光一凝。赵氏竟已至此?
他自袖中取出谢允密信所附铜片,刻“俚”字,边纹曲折。将玉佩背面轻压其上,纹路竟可衔接,拼成一段山道图线,蜿蜒如蛇,标注“峒水三十六,通雷州港”。
走私之路。
他立于寨前石台,高举玉佩,示于众人:“此非神物,乃豪强爪牙之信!尔等所受之苦,非山瘴,非神罚,乃人为之祸!赵氏勾结巫蛊,以毒药冒神药,夺尔财货,损尔性命,此罪当诛!”
寨民默然,有老者拄杖上前,颤声问:“官人……真不杀童祭神?”
“官府不兴神,只除实疫。”林昭下令,“取净水三桶、艾草百束,全寨熏洗门户。病者集中,由我随员查验。另掘沟引流,填埋腐水,三日之内,寨中须无秽积。”
亲随应诺,分头行事。寨民迟疑片刻,终有人提桶取水,有人割草堆薪。
林昭返车,取出行囊中《贞观政要》,翻至“德礼为政本”篇,指尖抚过“民犹水也,官犹舟”八字。他闭目片刻,再睁时,目光如刃。
车夫低声:“老爷,此地瘴气未清,夜间常有异声,恐……”
“无妨。”林昭将书册合拢,置于案角,“明日召寨老议事,查巫医往来账册,追其银货来源。”
他解下腰间玉佩,借灯细看。背面刻痕极细,隐为“俚南三十六峒,水陆通衢”八字,纹路与玉理相融,非近观不可见。此玉自幼随身,父辈未言其用,今现此纹,或为先人所留南疆图记。
他将玉佩贴身收好,取笔墨录下玉佩与铜片拼合之纹路。绘毕,吹熄灯烛。
夜半,寨外忽起骚动。竹哨连响,夹杂犬吠。亲随入报:“寨北有人纵火,烧了一处草棚。”
林昭起身,披衣出帐。火光映红半边寨墙,浓烟滚滚。他疾步赶至,见火已扑灭,唯余焦木。地上散落数片竹简,字迹烧去大半,残存“雷州”“月供”“桐油三十”等字。
他俯身拾起一片,指尖触到简背刻痕——与赵氏玉佩纹路一致。
火灰未冷,风卷余烬。林昭立于废墟前,将竹简收入袖中。远处山影如兽伏地,寨门红绿灯依旧闪烁,光色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