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沉。林昭掀开车帘,指尖在袖中帛书边缘轻叩三下——那是亲卫从裴府外围抄得的名单残页,字迹潦草,却列着七名近三日曾出入相府后巷的六部官员。他将帛书叠作方寸,收入贴身夹层,另取一封素笺,以朱砂笔勾去第三行姓名,又在末尾添一“崔”字。
马车停于都察院西角门,守吏见是林昭,未敢盘问,只垂首退至一旁。他步入偏堂,烛火已燃,壁上《百官行述图》被风掀动一角,露出其下暗格。林昭未点灯,径直走向北壁书架,抽出一卷《礼部仪注》,书脊微沉,内藏机关轻响。少顷,门后暗道开启,谢允自阴影中步出,袍角沾泥,显是绕道而来。
“子明归朝不过半日,裴府便聚议通宵。”谢允压声开口,袖中滑出一纸条,“兵部崔璒昨夜携账册入府,至寅时方出。”
林昭取过纸条,目光一扫即收。“天子许我直入禁中,非为逞口舌之快。”他将纸条置于烛焰之上,火舌吞没字迹时,映出他眼底冷光,“今夜不议弹劾,只定章法。”
话音未落,徐怀之自外而入,手中捧一木匣,匣面刻“工营造式”四字。他将匣子置于案上,启锁时指节微颤。“工部营缮清吏司近半年修缮名录在此,”他说,“岭南驿道所用松木规格,竟与京西陵道一致,但采价高出三成。”
三人围案而立,烛影摇动。谢允率先按案:“崔璒掌兵部军械调拨,陆谦控户部度支银流,孟昭执工部营缮实权——此三人若去,裴党六部根基动摇。何须迂回?明日我便率御史联名上疏!”
“疏文未成,人已先死。”林昭摇头,“裴元衡执柄十载,爪牙遍布台省。你一疏递上,他可称病不朝,可令党羽互保,可引先帝遗训压你清流之口。而你,将孤悬于朝,再无退路。”
徐怀之低声道:“工部账目未清,若贸然发难,反被指为挟私报复。岭南账本未至,我手中仅有疑迹,不足定罪。”
林昭默然片刻,取笔蘸墨,在纸上疾书八字:“以策代劾,以理破局。”
“何解?”
“先发策论。”林昭笔锋一顿,“不指其人,但揭其弊。言屯田虚报、军粮克扣、修缮浮冒,字字有典可依,句句不涉姓名。待朝野议论蜂起,民心所向,再由御史循例稽查,名正言顺。”
谢允皱眉:“如此缓行,岂非坐视其备?”
“急则生变。”林昭抬眼,“裴党之势,如朽屋将倾,一推即倒,然倒时飞瓦伤人,反损己身。不如先拆梁柱,削其羽翼。待其孤立,一纸弹章,可定乾坤。”
烛火忽爆一响。徐怀之凝视案上工部名录,忽道:“孟昭经手三处边镇城防修缮,皆以‘急工’为由,跳过工部会勘。若以此为口实,令都水司核查用料实况,或可牵出贪冒实证。”
林昭颔首:“你主查工部,务求细致,不露痕迹。谢兄联络台谏诸人,筹备《吏弊七论》,三日后先发其一,以‘屯田戍边’为题,暗指军粮折耗之弊。我则亲撰首篇,呈于文渊阁公议。”
谢允仍不甘:“若裴党抢先发难,诬我等结党呢?”
“清源之名,不避党议。”林昭取出天子口谕副本,平铺于案,“‘可直入禁中’五字,非独权柄,更是护身符。他若以结党罪我,我便以奉诏议事对之。他若封锁宫门,我便以天子特许叩阙。此令在手,进退皆有据。”
徐怀之沉吟良久,终道:“岭南账本若被截于途中,我等仍将无实证。”
“账本未至,另有他法。”林昭指尖轻点《百官行述图》上兵部一栏,“崔璒三年未升,却骤掌军械要职,必有交易。陆谦家本寒微,近年广置京郊田产,银从何来?孟昭修陵道而用驿道之材,其心可知。此三人,皆有破绽,只待风起。”
他收笔入匣,环视二人:“今夜之议,不出此室。三日内,谢兄发策,徐兄查账,我则试探兵部反应。待舆论成势,再行下一步。”
谢允深吸一口气,终点头:“好。便依子明之策。”
林昭起身,将《礼部仪注》放回书架原处,机关复位,暗道闭合。他取下壁上斗篷,系带时忽道:“另有一事。”
二人止步。
“岭南军火库油布所包,乃火药引信。”林昭声低如刃,“而兵部近半年,有三批硝石调往北境,申报用途为‘炮台试燃’,实则去向不明。若此二者相联……”
徐怀之变色:“边疆若有异动,必牵社稷。”
“故不可轻动。”林昭按住案角,“证据未全,只可暗察。兵部崔璒,当为首要盯防之人。”
谢允握紧袖中策稿:“若他果与边情勾连……”
“那便不是贪墨,而是通敌。”林昭目光如铁,“到时,不必待诏,我可直入禁中,面奏天子。”
烛火渐短,三人分道。林昭独行于都察院回廊,夜风穿庭,吹动檐下铜铃。他行至院门,忽驻足,从怀中取出玉佩残角,触手冰凉。残纹蜿蜒,自螭首斜裂而下,恰如一道未竟之令。
他将玉佩收回,抬步出门。街角暗处,一骑已候多时,见他出,立即策马迎上。
“书院夹墙第三格,已加固。”骑士低语。
“岭南账本若至,不入府,直送书院。”林昭翻身上马,“另传我令:自明日起,每日辰时,文渊阁外设策论讲席,首题《论屯田与边储》。”
马蹄启动,踏碎一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