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河边瘫坐了多久,直到夕阳将河面染成一片赤金,对岸那座灰褐色的巨城在暮色中褪去了棱角,仿佛一头匍匐休憩的远古石兽,沉默而可靠。
“必须过河了。”苏墨的声音带着竭力压制后的疲惫沙哑。她单膝跪地,指尖轻轻搭在林晓月颈侧,感知着那微弱却顽强的脉搏。
“晓月的灵念波动极其紊乱,身体也在失温,需要立刻得到救治。”她的目光扫过同样伤痕累累的众人,“所有人都需要。”
她指向对岸。“岩铁城,矿业与锻造之都。城墙厚度可抵巨兽冲击,民风悍勇直率,排斥诡谲之术。这里,是眼下最能隔绝幽冥窥探的地方。”
渡河是新一轮的折磨。找到一处看似平缓的浅滩,石大山再次小心翼翼地将林晓月背负起来,那谨慎的模样仿佛背负着易碎的琉璃。
苏墨与阿织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每一步都踩在滑腻的卵石与刺骨的寒流中,摇摇欲坠。流云忍着前肢伤痛,在前方探路,凭借【气流感知】避开暗流。
焰心尾焰的光芒在水中显得朦胧,警惕地巡视着周围。当双脚终于踏上对岸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坚硬的滩涂,仰望那扇在暮色中如同山壁般巨大的城门时,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暂时安心的复杂情绪,才稍稍冲淡了鬼哭林留下的冰冷烙印。
城门由近乎石质的铁木与厚重的金属铆钉构成,充满了不加修饰的力量感。守卫身着统一的暗褐色皮甲,神情严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身边的御兽——那是一种名为岗岩龟的生物。
它们的体型比普通的龟类大上数倍,几乎有半人高,龟甲并非光滑的弧形,而是由一块块棱角分明、仿佛未经打磨的灰褐色巨大岩块拼接而成,岩块缝隙间隐约可见暗沉的金色纹路,像是凝固的熔岩。
它们的头颅更像蜥蜴,覆盖着厚厚的角质层,眼神沉稳而锐利,粗壮的四肢每一次踏地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它们安静地蹲伏在守卫身边,一动不动,仿佛本就是城门的一部分,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厚重感和不容侵犯的威慑力。
守卫队长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来,在昏迷的林晓月、岩垒甲壳上触目惊心的焦黑裂纹、以及众人湿透染血的衣衫上停留。
“报上来历,入城目的,还有——”队长声音洪亮,带着岩铁城特有的直截了当,“这一身伤,怎么回事?”
苏墨上前一步,虽面色苍白,但背脊挺直,将伙伴们护在身后。“自千峰嶂来,旅行御兽师。不幸遭遇了狂暴的裂爪熊群,苦战得脱。”
她语气平稳,刻意选择了千峰嶂常见且以物理攻击为主的御兽,避开了任何可能联想到幽冥殿的词汇,同时微微释放出一丝属于精英御兽师的灵压,既不显挑衅,又足以证明实力。“入城只为求医休整,补充物资,绝不敢坏了岩铁城的规矩。”
守卫队长审视的目光在苏墨镇定的面容、她腰间精致的符石袋以及石大山那柄绝非俗物的开山刀上掠过,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规矩不能破,入城费,人兽同价,每人两颗下品灵石。”
缴纳了费用,穿过那投下长长阴影、宛如巨兽咽喉的门洞,岩铁城的内里终于展现在眼前。
喧嚣与热浪扑面而来。街道极宽,足以让数头驮负矿石的巨兽并行,地面是巨大的青石板,被经年累月的重载碾压得光滑如镜,却又稳如磐石。两旁建筑仿佛是从山体中直接开凿雕琢而成,墙体厚重,窗户窄小,唯一的装饰可能就是门口悬挂的、代表不同匠铺的金属徽记。
叮当、哐啷的打铁声、风箱的鼓动声、以及熔炉燃烧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奏响了一曲粗犷的工业交响。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熔融金属、汗水与矿石粉尘混合的浓烈气息,吸入肺中,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力量”的味道。行人们大多身材魁梧,步履沉稳,交谈时声音洪亮。
街道上,各种各样的岩石、地面系御兽随处可见。有身上背着巨大矿石篓、步伐稳健的穿山王,它们鳞甲闪烁着金属光泽,爪子锋利适合挖掘;
有在铁匠铺门口协助鼓动火焰、形似蜗牛、甲壳却如同冷却熔岩般暗红发亮的熔岩蜗牛;
还有一些小巧灵活、身体如同圆润鹅卵石、在人群中滚来滚去的石丸怪,充当着信使或学徒助手的角色。
苏墨对这类城市似乎颇为熟悉,她领着众人,避开最热闹的主干道,拐入一条相对安静的侧街,停在了一家招牌古朴、门面不大的旅店前。招牌上,一面磨损的盾牌与一株生机勃勃的草药图案交叉,下面是用通用语写的店名——“坚盾之家”。
柜台后,一位脸上带着一道深刻疤痕、眼神却透着阅尽千帆后淡然的中年大汉抬起头。在他脚边,趴伏着一只巨大的隆隆岩。
它圆球状的身体由坚硬的灰色岩石构成,表面布满了战斗留下的划痕和岁月侵蚀的斑点,岩石缝隙间隐隐透出暗沉的内敛光芒,仿佛内部蕴藏着地底熔炉般的力量。
它似乎正在打盹,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如同岩石摩擦般的呼吸声,但偶尔掀开一线眼皮,露出的目光却沉稳而机警。
目光扫过狼狈的众人,尤其在石大山背上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林晓月身上停顿了一下,老板什么也没问,只是从柜台下取出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后院,独立套间,有单独的进出通道,清净,价高。”他言简意赅,对旁边一个机灵的学徒示意,“带路。”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去请葛老,就说有急症,伤在灵念。”
套间比预想的更令人安心。内外两室,墙壁是厚重的岩石,门窗紧闭后,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将林晓月小心安置在内室铺着干净亚麻床单的床铺上后,众人强撑的精神才仿佛瞬间松懈,疲惫如同实质般压垮了身躯。
不久,葛医师到了。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却清亮有神的老妇人,身边漂浮着一只奇特的御兽——叶藤怪。
它主体是一团柔和的翠绿色光球,光球周围生长着数条纤细而灵活的藤蔓,藤蔓上点缀着嫩绿的叶芽和几朵散发着宁静香气的小白花。它移动时悄无声息,周身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的草木清香和温和的生命能量。
她仔细检查了林晓月的情况,干瘦的手指在她额头虚按片刻,眉头越皱越紧。
“灵念透支,几近枯竭。识海之内,裂痕隐现,如同久旱之地。”她的声音苍老却清晰,“需以‘宁魂草’为主药,辅以‘月光苔’粉末内服,安神定魄。外力滋养需温和持久,切忌猛药,更不可再动用心神,否则裂痕加深,恐伤及根基,日后修行再难寸进。”
她留下数包药剂,又示意叶藤怪伸出藤蔓,轻柔地搭在林晓月额前,散发出柔和的绿色光晕,【生命滋养】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浸润着干涸的识海。
对于石大山和岩垒,葛医师清洗了伤口,看到岩垒甲壳上那被黑暗能量侵蚀、仍在微微逸散黑气的裂纹时,她面色凝重。
“幽冥蚀气,最是难缠。”她取出一罐闪烁着微光的粉末,“这是【辉光尘】,混合‘地脉根汁液’外敷,每日更换,借助此地充沛的土石之气,或可慢慢拔除。至于你,”
她看向石大山,“皮肉伤无碍,但脏腑受震荡不轻,三日之内,不可动用灵力,不可与人角力。”
流云前肢的伤口被重新清洗包扎,焰心因内息紊乱而显得萎靡,葛医师给了它一小块蕴含精纯火能的【暖阳石】让它自行汲取。阿织主要是心神损耗过度,喝了特制的安神茶后,脸色好了许多。
送走医师,支付了数额不菲的费用后,套间内陷入了沉寂。夜色完全笼罩了城市,只有远处锻造工坊永不熄灭的炉火,将天边映出一抹暗红。
石大山坐在外间的石凳上,低着头,宽厚的手掌一遍遍无意识地擦拭着已经锃亮的开山刀柄。岩垒趴在他脚边,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动着甲壳上的伤口,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俺……”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沙哑沉闷,“要是……要是俺的‘盾’再硬一点……”
“活下来,才有资格说‘如果’。”苏墨打断他,她站在窗边,背影挺拔,望着窗外那一片属于岩铁城的、坚实而冰冷的灯火,“我们活下来了,这就够了。现在,恢复是第一要务。”
她转过身,烛光在她清冷的眸中跳动,“岩铁城有我们需要的一切:药物、情报、以及……让自己变强的时间。幽冥不会停止,我们必须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阿织坐在林晓月床边的小凳上,轻轻将对方紧握逆鳞的手指理顺,为她掖好被角,声音虽轻却坚定:“林姐姐为了我们……为了曦光,拼尽了全力。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她必须醒过来。”苏墨的声音低沉而决绝,仿佛在立下一个不容违背的誓言,“而我们,必须在她醒来之前,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不再让她,也不让任何伙伴,再陷入如此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