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西山皇陵区域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辛诚与沈青棠借着微弱的月光,沿着星图指示的方位,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潜行。风声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阴森。终于,在一处被茂密藤蔓与乱石半掩的断壁残垣前,两人停下了脚步。
眼前便是官方记载中已于三年前拆除的废弃祭坛。倾颓的汉白玉基座散落四处,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骸骨,荒凉而肃杀。
“就是这里?”沈青棠压低声音,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猎豹,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她肩颈处的旧伤在夜露浸润和地宫之行的牵动下,隐隐传来熟悉的酸胀刺痛,但她握剑的手依然稳定如磐石。
辛诚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双眼,排除所有杂念,“无想心域”悄然运转至极致。周遭的一切细节——风的微妙角度、石块的风化程度与分布、植被的异常生长态势——都在他脑中飞速构建、推演,形成一个立体的感知网络。片刻后,他睁开眼,瞳孔在极致专注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淡金微光,精准地指向祭坛基座后方一处尤其茂密、垂落角度略显不自然的藤蔓:“那里,后面应该有空间。”
沈青棠会意,无需多言,她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短刃出鞘,寒光一闪,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层层叠叠的藤蔓,动作轻缓至极,避免发出任何可能惊动暗处存在的声响。随着藤蔓被移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向下的洞口赫然出现,阴冷潮湿的空气从中汹涌而出,夹杂着淡淡的硫磺、金属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地底深处的沉闷气息。
“我先进。”沈青棠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经验也是保护。她率先俯身,如同融入阴影般潜入洞内。辛诚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通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脚下开始出现人工开凿的粗糙台阶,空间也逐渐开阔。沈青棠从怀中取出那个制作精巧的皮囊,倒出些许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萤石粉末抹在掌心,既提供了有限的照明,又远比容易暴露的火折子隐蔽。洞内壁渗着冰冷的水珠,空气湿重,唯有两人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响。
又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显然是天然形成后又经人工大规模改造的地下洞窟出现在眼前。
洞窟远比西山的矿洞更为宽阔,墙壁上插着燃烧缓慢的兽脂火把,光线昏暗,摇曳不定,却足以映照出令人极度震惊的景象。
数具形态更加完整、结构更为复杂的庞然大物匍匐在洞穴中央。其主体骨架由泛着幽冷光泽的精钢与某种暗沉如铁的异木构成,关节处连接着无比精密、远超地宫所见复杂程度的齿轮组与传动杆。虽然部分依旧残缺,但其中两三具已然呈现出清晰的猛兽形态——似虎非虎,似豹非豹,兽口大张,内部可见更加精巧、仿佛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喷射管道与能量传导结构。这正是那图纸上的“雷火机关兽”,而且此处的完成度与工艺水平,远非西山矿洞那个试验点可比!
周围散落着各式各样更为专业的工具、模具,以及堆积如山的、颜色更为纯正的赤绛泥。更深处,整齐码放着数十个密封的陶罐,辛诚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凭借敏锐的感知分辨出那是提纯度更高、性质更不稳定的火药成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硝石与金属熔炼后的混合气味。
“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核心工坊!”辛诚低语,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震撼。他快步走到一具最接近完成的机关兽前,借助萤石微光,指尖拂过冰冷坚硬的钢铁骨架,仔细观察其内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结构。“设计……太精妙了,很多传导理念和能量利用方式,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他眉头紧锁,那种源自“无想心域”的、对机关构造的奇特理解力,在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冲击。
沈青棠则更关注环境与痕迹。她仔细检查着地上的脚印、遗留的物品碎屑以及工具摆放的状态。“人数不少,分工明确,撤离时虽然匆忙,但并非毫无章法。”她捡起一块沾着油污的布条,“时间……应该就在这两日之内,很可能是在我们摧毁地宫之后。”
就在这时,辛诚在机关兽胸腔内部一个极其隐蔽、被层层构件遮挡的角落,再次摸到了那个熟悉的凹凸痕迹。他用指尖细细描绘——一个空心的圆圈。与设计图右下角、以及西山矿洞机关兽内部的印记一模一样!这进一步证实了此地与“空心人”组织的直接关联。
“找到了,确凿的证据。”辛诚沉声道,心情却愈发沉重。这里的规模和技术水平,预示着对手所图甚大。
突然,沈青棠耳廓微动,脸色骤变,猛地将辛诚往旁边用力一推:“小心!”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自辛诚刚才脚下踩踏的一块颜色略深的石板下传来。这声音在寂静的洞窟中无异于惊雷!
刹那间,机括联动的清脆声响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来!
“咻!咻!咻!咻——!”
无数淬毒的弩箭,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从墙壁上看似天然的孔洞中激射而出,密集如暴雨倾盆,覆盖了两人所在的大片区域!箭簇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带着死亡的寒意。
沈青棠娇叱一声,软剑瞬间出鞘,剑光化作一团流动的水银,护住周身要害,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将激射而来的弩箭纷纷格挡开去,火星四溅。辛诚虽不谙武艺,但在“无想心域”的极致辅助下,他的动态视觉和危机预判能力提升到极限,身形在狭窄的空间内腾挪闪避,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最小的幅度侧身、矮身、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那些直取要害的致命箭矢。每一次躲避都惊心动魄,依靠的是超越常理的洞察与计算。
箭雨足足持续了十数息才渐渐停歇。两人背靠背急促喘息,皆惊出一身冷汗,地上散落着数十支闪着幽蓝光泽的毒箭。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辛诚话音未落,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与钢铁气息的凛冽杀意,如同实质般陡然从他们唯一的退路——洞口方向传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洞窟,温度仿佛骤降。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堵住了洞口。
此人身材算不得魁梧高大,却给人一种山岳般不可撼动的沉稳与压迫感。他身着毫无特征的灰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冰冷、毫无感情色彩的眼睛,仿佛看待万物皆为死物。他手中并未持任何兵刃,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但那股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血腥气息与精纯内功融合而成的恐怖气场,已让洞窟内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军中高手。而且是顶尖的。”沈青棠声音凝重无比,瞬间将辛诚更严实地护在身后,软剑横于胸前,全身肌肉紧绷,“小心,他的路数刚猛霸道,内力修为深不可测,绝非此前遇到的杂鱼可比。”
蒙面人没有任何废话,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停顿都没有。身形一动,原地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真身已如出膛炮弹般直冲而来,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他一拳简简单单地直取沈青棠面门,拳风激荡,竟发出隐隐风雷破空之声,显示出恐怖的力量与速度。
沈青棠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硬接,立刻施展精妙轻功,如穿花蝴蝶般绕向其防守相对薄弱的侧翼,软剑如同毒蛇吐信,划向对方肋下要害。然而蒙面人变招速度快得惊人,手臂一横,肌肉贲张,如同铁闸般精准封住软剑去势,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直刺沈青棠咽喉,招式狠辣果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是纯粹的杀人技。
辛诚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全力运转“无想心域”,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分析着蒙面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肌肉的发力模式、重心的转移、视线的落点、甚至呼吸的节奏。
“左肩微沉,虚招!下一刻必是右路沉肘下压!”
“注意下盘!他重心后移,要接低扫腿擒拿!”
辛诚急促而精准的提示,在激烈的搏杀声中清晰地传入沈青棠耳中。起初沈青棠还主要依靠自身武学本能反应,但几次下来,她震惊地发现辛诚的预判精准得可怕,往往能在对方招式将发未发之际点出关键。她开始有意调整节奏,配合辛诚的提示。两人一个凭借高超武艺与丰富经验正面周旋,一个凭借超凡洞察与瞬间推演从旁策应,竟与这实力远超他们合力之上的蒙面人暂时形成了诡异的僵持局面。
蒙面人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不通武艺的书生,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眼力和预判能力。他攻势陡然加快,拳脚如同狂风暴雨,招式连绵不绝,将刚猛与速度发挥到极致,逼得沈青棠连连后退,剑圈不断缩小。
“砰!”
一声沉闷至极的撞击声响起。沈青棠勉强以剑身平面架住对方一记势大力沉的重拳,却被那排山倒海般磅礴刚猛的内力震得气血翻腾,喉头一甜,脚下踉跄后退。与此同时,肩颈处那道陈年旧伤,在内力剧烈震荡与极端紧张下,传来一阵钻心的撕裂般剧痛,让她持剑的右手动作不由得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破绽。
蒙面人这等高手,对战机把握妙到毫巅!他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身形如电切入,一记手刀诡异绕过软剑防御圈,精准无比地再次切向沈青棠旧伤所在的肩颈连接处!这一击若是落实,足以震断心脉!
“青棠!”辛诚目睹此景,目眦欲裂,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计算、什么风险都抛诸脑后,想也不想便合身扑上,竟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硬挡这致命一击!
眼看惨剧即将发生——
“嗤——!”
一道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道细微的银光,速度快得超越视觉捕捉的极限,后发先至!它并非射向蒙面人本身,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了洞穴顶壁一块悬垂的、看似与其他钟乳石无异的巨大石笋根部!
“咔嚓——轰隆!”
银光没入石根,那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粗壮钟乳石应声断裂,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蒙面人头顶轰然坠落!碎石飞溅,尘土弥漫,声势骇人!
蒙面人反应快得不可思议,在千钧一发之际不得不放弃这必杀一击,身形如同被强弓射出般猛地向后暴退。巨石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角砸落在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地面都为之一颤,彻底封堵了他之前的进攻路线。
危机暂时解除。
辛诚惊魂未定,连忙扶住脸色煞白、气息紊乱的沈青棠:“你的伤……”
“无妨……只是牵动了旧患,有些……酸痛。”沈青棠强忍着肩颈处火辣辣的剧痛和内腑的翻江倒海,摇了摇头,目光却瞬间投向洞口方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与惊疑。
只见洞口处,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名身着月白色文士袍的年轻男子。他身形挺拔,容貌俊雅非凡,嘴角含着一抹看似懒洋洋、实则洞悉一切的笑意,眼神明亮如寒夜星辰,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洞内的情形。他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古朴的连鞘长剑,整个人气质洒脱不羁,与这杀气弥漫、充满钢铁与火药味的地下死亡工坊格格不入,仿佛走错了地方。
蒙面人眼神一凝,首次露出了凝重之色,显然对这突然出现、实力深不可测的搅局者极为忌惮。
辛诚和沈青棠也愣住了。此人他们从未见过,但其刚才那神乎其技的一击,以及此刻展现出的那份举重若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都绝非寻常人物。
白袍文士目光扫过略显狼狈的辛诚和明显受伤不轻的沈青棠,在辛诚脸上略一停顿,笑意更深了些,随即转向蒙面人,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以多欺少也就罢了,还专挑人家姑娘家的旧伤下手,阁下这军中做派,未免有些……太不讲究了吧?”
蒙面人冷哼一声,眼神变幻,显然在急速权衡利弊。有此强援在场,今日已难竟全功。他深深地、如同刻印般看了辛诚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貌灵魂都记住,随后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融于阴影,迅捷无比地掠向洞穴另一侧一个极其隐蔽、不易察觉的狭窄缝隙,瞬息间便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尚未散尽的杀意。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