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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译“北冥星算”带来的短暂振奋与沉重压力,如同冰火交织,在辛诚心头反复冲撞。一连两日,他与沈青棠几乎不眠不休,试图从那有限的账簿残页和浩如烟海的星象记录中,揪出第二个预言“溺于无源之水”的确切日期与可能的地点。

辛诚的“无想心域”虽能精准回溯和比对已知信息,但对于这种需要大量外部失传知识、甚至需要些许灵光一闪才能触发的深度推演,也显得力有未逮。那套“北冥星算”体系太过艰深晦涩,许多核心符号的指代意义模糊不清,流转规则难以捉摸,仿佛隔着一层厚重且不断扭曲的毛玻璃窥探真相,能看到光怪陆离的轮廓,却始终无法触及清晰的核心。精神的弦绷得太紧,带来阵阵隐痛。

沈青棠同样心力交瘁。她动用了“夜不收”残存的所有人脉与暗线,试图寻找任何可能与“观星卫”后裔、或是相关典籍秘录有关的蛛丝马迹,但收获微乎其微。数十年的时光洪流,足以彻底湮灭太多刻意被抹除的痕迹,更何况是“观星卫”这种本身就行走在阴影最深处的存在。每一次无功而返的消息,都让气氛更加凝重一分。

压抑与焦灼,如同潮湿的霉菌,在皇史宬这间小小斗室内无声蔓延、滋生。外界,关于漕运稽查使钱有禄的死亡预言,已如瘟疫般传开。据说这位钱大人已连续告病,数日不敢踏出府门一步,府内护卫增加了数倍,明哨暗桩林立,气氛紧张得如同即将引爆的火药桶,连每日的饮用之水,都需经过心腹之人反复试毒,方才敢略微沾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第三日的午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着一股清冽的酒气与一种洞悉世事的慵懒,踏入了这片凝重的氛围,也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辛诚正站在皇史宬院内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那片在料峭春寒中依旧固执地不肯吐露半点新绿的干枯枝桠,试图借助这清冷的空气与树木的沉静,理清脑海中纷乱如麻的思绪。忽闻一阵熟悉的、略带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哼唱声,伴随着淡淡的、却醇厚绵长的酒香,由远及近。

他转过头,只见李寻欢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一袭青衫洗得微微发白,带着些许褶皱,仿佛刚从某场宿醉中醒来,或是即将踏入下一场醉梦。他手里拎着那个标志性的朱红色酒葫芦,步履看似晃晃悠悠,却每一步都踏在某种奇异的韵律上,轻松写意地穿过月洞门,仿佛真的只是偶然路过这片清静之地,随意寻个地方继续他那喝不尽的酒,做不完的闲梦。

但辛诚一眼就看出了那表象下的不同。李寻欢那双总是似醉非醉、半眯着、仿佛对红尘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半分兴致、只余倦怠的眼眸深处,此刻却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般的锐光。那光芒藏得很深,如同藏在破旧皮鞘中的绝世飞刀,偶尔因角度的变换,才会泄出一缕足以割裂虚妄的寒芒。

“辛老弟,你这地方,倒是清静。”李寻欢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葫芦,嘴角噙着一丝懒散的笑意,不等辛诚回应,便自顾自地在槐树下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凳上坐下,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己家中。他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间,辛辣中带着回甘的酒气愈发浓郁地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与皇史宬固有的陈墨书香形成一种奇异的混合。

辛诚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走到他对面坐下。“李兄好雅兴。皇史宬别的不多,便是清静与古旧之气管够。”

“雅兴谈不上,”李寻欢用袖口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辛诚略显苍白、带着疲惫的脸庞,那目光看似散漫,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心神,“只是这京城里头,近日太过喧嚣,吵得人耳朵不得清净。反倒是你这儿,古木参天,卷帙浩繁,能压一压那些浮躁之气。”他顿了顿,话锋如同流水遇石,自然而然地转向,“而且,听说最近出了件挺有趣的趣事,与你这儿,似乎还有些关联。”

辛诚静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他知道,李寻欢绝非无故登门。

“江湖上,如今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版本众多,比那茶馆说书人的话本还要精彩几分。”李寻欢又抿了一口酒,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窗外无关紧要的天气,但字句间的分量,却陡然沉重起来,“其中一个说法嘛,是说有个叫辛诚的年轻人,身负异禀,智计超群,甫入京城,便以雷霆手段破了皇史宬的一桩悬案,揪出了潜伏的‘空心人’,深得宫中赏识,可谓少年得意,前程似锦。”

辛诚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这并非什么秘密,甚至可说是事实。但从李寻欢口中以这种语气说出,总感觉带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李寻欢的话锋悄然一转,如同平静溪流下突然出现的暗漩,自然而又突兀地改道,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说这辛诚,实则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更非纯良之辈。他手中掌握着一本名为‘幽灵账簿’的邪物,假借天罚之名,行清除异己、搅乱朝纲之实。目的嘛……自然是为了在这浑水中摸得大鱼,为自己铺就一条青云之路。甚至……还有更不堪入耳的猜测,”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人性阴暗面的了然,“说他与某些前朝余孽、或是心怀叵测的江湖势力暗中勾结,意图不轨,这‘幽灵账簿’,便是他们颠覆朝廷的第一步。”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锥,一下下,精准而沉重地敲在辛诚的心上。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固成了坚冰。饶是辛诚心志坚毅远超常人,早已做好面对风雨的准备,此刻亲耳听到这如此恶毒、如此精准将他置于死地的污蔑,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滞,胸腔内一股郁怒之气骤然升腾,又被他强行压下。他瞬间明白了李寻欢今日为何而来。这绝非偶然的闲谈,而是善意的、极其严重的警示。

“荒谬!”辛诚沉声道,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格外冷硬,目光锐利如电,直射向李寻欢,“李兄游历天下,见识广博,难道也信这等无稽之谈、诛心之论?”

李寻欢闻言,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哈哈一笑,笑声清朗,在这寂静的院落中回荡,却并无多少暖意,反而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苍凉。他晃着手中的酒葫芦,看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下荡漾出迷离的光晕:“我信不信,重要吗?辛老弟,你还是太过年轻,太过……‘诚’了。”他特意加重了那个“诚”字,目光深邃地看向辛诚,“重要的是,有人信了,而且信的人,恐怕还不在少数,其中更不乏手握权柄、能定人生死之辈。”

他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如古井般幽深,仿佛倒映着人心最底层的波澜:“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有时候,人心的风向,流言的传播,比最上乘的武功和最深沉的智谋更快,也更致命。它们无形无质,却能杀人于千里之外,能让你顷刻间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长者的沉重与告诫,一字一句道:“辛老弟,你秉持‘诚’道,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这很好,李某欣赏。但你可知道,在这浊世之中,人心诡谲,很多时候,最大的危险,并非来自你正在前方全力追查的、看得见的敌人,而是来自你身后,那些因你的‘诚’而被触怒、或因你的卓绝能力而感到恐惧、嫉妒的,那些看不见的阴影? 你的‘诚’,你的光芒,在某些人眼中,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辛诚沉默了片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全力消化着这番话中所蕴含的巨大信息量与残酷的真相。这谣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极其阴险毒辣。它精准地利用了他过往的经历(破获奇案、能力出众),将他从案件的调查者、受害者(被谣言攻击),扭曲成了案件的“参与者”,甚至是“主谋”之一。这一手颠倒黑白、移花接木,可谓狠辣至极,瞬间将他拖入了百口莫辩的泥潭。

“是‘空心人’?还是那‘幽灵账簿’的主人?”辛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冷静地问道。

李寻欢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源头是哪里,具体是谁在推波助澜,此刻去深究,意义已然不大。重要的是,这股风已经刮起来了,而且风势正猛。你的‘诚’,你的能力,在真心赏识你的人眼中,是破开迷雾的利器;在庸碌之辈眼中,是难以理解的异端;而在那幕后布局之人的棋盘上,你的‘诚’,你的一切反应与行动,都已然成了他最好用的‘术’,成了他用来混淆视听、转移焦点、甚至借刀杀人的完美工具!”

你的‘诚’,已成了他人的‘术’。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在辛诚脑海中反复炸响,震得他心神摇曳!

他一直坚信,“诚”是他对抗世间一切虚伪和阴谋的基石,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武器与铠甲。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把秉持本心、宁折不弯的“诚”之利器,会被敌人巧妙地握住刀柄,或者更可怕的是,敌人根本无需触碰刀柄,只需利用这柄“诚”之刀本身的存在、它的光芒、它所划过的轨迹,就能反过来编织罗网,指向他自己!

对手不再仅仅从正面攻击,而是狡猾地绕到了他的“道”的背后,利用他的“道”,来攻击他的“身”!这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对“真实”本身的扭曲和利用,是对他信念根基发起的阴险挑战!

看着辛诚眼中闪过的震惊、明悟、以及随之而来的愈加深沉的凝重,李寻欢知道这个聪慧的年轻人已经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凶险关窍。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怜才,也有着几分自身早已历尽的沧桑。他站起身,将酒葫芦系回腰间,随意地拍了拍衣衫上沾染的尘土,仿佛要拍掉这世间的纷扰与污浊。

“言尽于此。”李寻欢的目光最后落在辛诚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这京城的水,是越来越浑,也越来越深了。真话是刀,可斩虚妄;真话是盾,可守本心。但首先,你得确保握刀的手,是你自己,挥盾护卫的,是你真正想护卫的人与道。莫要让你所秉持的、最珍贵的‘诚’,反过来成了刺向你自身、乃至刺向你身边最在意之人的,最锋利也最无奈的利刃。”

他顿了顿,留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有时候,藏起锋芒,并非怯懦,而是为了在更关键的时刻,发出致命的一击。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停留,重新哼起那不成调却自有韵味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来,又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月洞门外,仿佛真的只是一位路过的醉客,留下满院的酒香与一番足以改变局面的警世之言。

辛诚独自站在老槐树下,良久未动。李寻欢的话语,尤其是那句“你的‘诚’,已成了他人的‘术’”,在他心中反复回响、碰撞,如同洪钟大吕,震醒了他因执着于破解谜题而略显单一的思路。

“莫要让‘诚’成为刺向你和你身边人的利刃……”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外界阴谋的凶险,更是来自于自身信念被利用、被扭曲所带来的深层恐惧。与第一卷那种直来直往、目标明确的阴谋不同,这一次的对手,更加狡诈,更懂得利用人心、规则以及人性本身的弱点。他们不再仅仅隐藏于黑暗之中放冷箭,而是试图将光明也拖入黑暗,将“真实”扭曲成他们想要的形状,让坚持“真实”的人,反而成为众矢之的。

他转身,快步走回存放档案的小室,步伐坚定。沈青棠仍在伏案疾书,秀眉紧蹙,对照着几份不同年代的星象图录,试图找出被辛诚标注出的那几个关键星官在近期的轨迹。

“青棠。”辛诚的声音带着一丝经历冲击后的冷冽与清明。

沈青棠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那种混合着凝重、觉悟与决然的神色,心下一沉,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笔:“出了何事?”她的直觉告诉她,有极其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辛诚将李寻欢带来的消息、那些恶毒的流言,以及自己关于“诚”被利用的分析,毫无保留地、清晰地告知了她。

沈青棠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随即一股被污蔑、被构陷的愤怒红晕涌上脸颊,她猛地站起身,指尖因用力而掐入掌心:“他们!他们怎能如此卑鄙!如此颠倒黑白!”

“因为他们不在乎黑白,”辛诚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剖析着对手的策略,“他们在乎的是效果。将我打成众矢之的,一方面可以极大扰乱、甚至逼停我们的调查,让我们举步维艰;另一方面,无论最后钱有禄是死是活,他们都可以将脏水泼到我身上。若钱有禄死了,便是我的‘预言’应验,坐实了我的‘罪名’;若他侥幸未死,也可以说是我慑于压力或为了洗脱嫌疑,暂时收手,或者另有更大的图谋。”

他走到窗边,看着皇史宬外那片被高墙分割、显得格外压抑的天空。“李寻欢说得对,我的‘诚’,现在成了别人手中最好用的‘术’。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式,必须立刻改变。”

“如何改变?”沈青棠走到他身边,语气斩钉截铁,最初的震惊与愤怒过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共同面对的决绝,“无论如何,我信你。你想怎么做,我都与你一起。”

辛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他转头看向她,目光锐利如即将出鞘、却懂得暂时隐忍的宝剑:“既然他们想将我拖入舆论的漩涡,试图用流言淹没我,那我便暂且‘沉’下去。明面上的调查,尤其是与东厂的直接接触,必须更加谨慎,甚至暂时交由曹焱他们去主导,我们只在关键时刻提供必要的、不引人注目的线索。而我们自己,需要一双能在暗处更自由活动的‘眼睛’,和一把能在关键时刻、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的‘匕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青棠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深藏的担忧:“对你的追踪和调查,必须立刻、彻底停止。从此刻起,你不再是‘夜不收’的遗孤沈青棠,你只是我的未婚妻,一个来自江南、略通文墨的普通商贾之女。所有可能与‘夜不收’相关的旧部联络,所有可能暴露你身份的行动,全部切断,进入最深度的静默。我不能让这污水,有丝毫泼到你身上的可能。”

沈青棠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不怕,想说自己可以帮忙分担更多。但当她看到辛诚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那深藏于冷静之下、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时,她将所有话语都咽了回去。她明白,这不是退缩,而是为了保护,为了更长远的斗争。她最终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我明白。我会彻底转入暗处,成为你的‘眼睛’。”

“至于我,”辛诚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而智慧的弧度,那是一种洞悉对手策略后、准备将计就计的沉稳,“既然他们说我有‘幽灵账簿’,能预知‘天罚’,那我便暂且‘配合’他们一下。或许,我们可以借此麻痹对手,反过来给他们布下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惊喜’。”

李寻欢的警示,如同在布满迷雾的航道上点亮了一座灯塔,既照亮了前方的暗礁险滩,也指明了新的航向。辛诚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那隐藏于星图、谣言与“北冥星算”之后的对手,这场关于“真实”与“虚妄”、“诚”与“术”的战争,已经进入了全新的、更加凶险和复杂的阶段。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智慧,不仅要查清真相,更要保护好自己,以及身边最重要的人。他的“诚”,需要一副更加坚韧、更加灵活、懂得何时藏锋、何时出鞘的“刀鞘”。而这副刀鞘的锻造,始于此刻的隐忍与变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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