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花厅。
陈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中的浮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惯有的疏离与算计,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寻常士子的温和。草原使者巴特尔坐在他对面,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面前那杯香气四溢的雨前龙井并未动过。
“贵使不必紧张,”陈潇抬眼,微微一笑,语气随意如同闲谈,“陛下既已应允会留意王女踪迹,我大明疆域虽广,但只要王女尚在境内,寻到也并非难事。只是……草原辽阔,王女身份尊贵,为何会独自南下,甚至与随从失散?莫非王庭之内,近来……颇不太平?”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巴特尔紧绷的神经。
巴特尔握着拳头的大手紧了紧,古铜色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愤懑。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年轻、却深得大明皇帝信任、言谈举止都透着不凡的少年,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完全守住心防。王女的下落关乎重大,或许……借助大明之力,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陈先生明鉴,”巴特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粗粝与沉重,“王庭……确实不像表面那般平静。几个大部落的首领,近年来野心勃勃,对大汗的号令阳奉阴违。黄金家族的血脉……如今只剩下大汗与阿古娜王女。王女她……年纪虽小,却是我们所有忠于大汗的部族心中,团结一致,统一草原的希望!”
他提到“统一草原”时,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王女此次私自离开,就是因为不满部落内部的倾轧和某些人对大汗的逼迫!她身上带着那枚象征黄金家族正统、传承自圣山的‘苍狼逐月’玉佩!那不仅仅是信物,更是……是一种信仰!谁能得到王女和她玉佩的承认,谁就在道义上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若是让那些心怀叵测的部落先找到王女,或者……或者王女遭遇不测……”
巴特尔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恐惧与急切,已然昭示了草原王庭内部风起云涌、危机四伏的现状。阿古娜的失踪,不仅仅是一个公主走失那么简单,它牵扯到草原权力的重新洗牌,关系到整个北疆未来的格局!
陈潇静静地听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果然如此。一个流落在外的王女,一枚象征正统的玉佩,一个分裂的王庭……这其中的操作空间,太大了。他轻轻放下茶盏,语气依旧平和:“原来如此。贵使放心,陛下既已知晓,必会全力搜寻王女下落。只是,草原内部之事,我大明不便过多干涉,还需贵部自己稳住阵脚才是。”
巴特尔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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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冰谷,寒潭畔。
时间仿佛凝固了。辛诚如同被冰封的雕塑,僵立在原地,耳边反复回荡着黑袍人那残酷到极点的假设——“三年之后,必死无疑”。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然后反复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又被谷底的寒气冻成冰碴,带来刺骨的冷。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索,所有的坚持,在那赤裸裸的、关乎沈青棠具体生死的命运面前,被砸得粉碎。
选择陪伴三年,然后眼睁睁看着她香消玉殒?这短暂的幸福,是用日后永恒的痛楚换来的,这何其残忍!
还是放弃这三年温存,去搏一个虚无缥缈、可能根本不存在、甚至可能加速她死亡的“未来”?若失败了,他连她最后的日子都无法陪伴,这又何其自私!
哪一个选择,都通往地狱。
哪一个答案,都背离他的“诚”!
他想起青棠温婉的笑容,想起她为自己担忧的蹙眉,想起她在皇史宬烛光下为自己整理档案的侧影,想起她身中同心蛊时强忍痛苦的坚强……点点滴滴,汇聚成他生命中最温暖、最不可割舍的部分。
他无法想象三年后失去她的世界会是什么颜色。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为了一个所谓的“未来”,而放弃与她相守的每一刻。
巨大的痛苦和矛盾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他用力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火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依然选择……当下。”
他直视着黑袍人兜帽下的阴影,仿佛要穿透那层阻碍,看清背后的真相:“我不知道什么是注定的命运,也不知道如何去搏一个虚无的未来。我只知道,若因畏惧那未知的结局,便放弃眼前真实的相守,那才是对她、对我自己最大的不诚!哪怕只有三年,一天,一个时辰!我也要守在她身边,尽我所能,让她快乐,护她周全!若命运真的如此不公……那我便用这三年,去寻找改变命运的方法!若找不到……那我便陪她走到最后!”
“这,就是我的‘诚’!此心……不改!”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玄奥的道理,只有最朴素、最决绝的情感宣泄。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一种向死而生的执着。
一旁的秦烈焰听着辛诚这番如同誓言般的话语,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巨大痛苦与无悔坚定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她为他对沈青棠的深情而心痛,却又被他此刻爆发出的、撼人心魄的决绝所震撼。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份炽热而直接的爱意,在辛诚这近乎悲壮的坚守面前,显得有些……苍白。
黑袍人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久。寒风在他周身盘旋,却带不起他黑袍的一角。他仿佛化作了一尊真正的冰雕。
许久,许久。一声悠长而深重的叹息,从那兜帽下传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认命。
“痴儿……皆是痴儿……”
“也罢……或许,这一切,本就是命中注定。”
他缓缓抬起手,那干瘦的手指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掌心中,托着一个非金非玉、触手冰寒的黑色小匣。匣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自然散发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寒意。
“这便是那最后一枚‘万年冰魄’。”黑袍人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另外两枚,确在‘空心人’手中。此物,予你了。”
他手腕轻轻一送,那黑色小匣便平稳地飞向辛诚。
辛诚下意识地接住,入手便是一阵刺骨的冰寒,仿佛握着一块万载玄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小匣,又抬头看向黑袍人,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在他给出了依旧被判定为“错误”的答案后,对方反而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为什么?”辛诚忍不住问出声。
黑袍人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那不惜一切的执念。他转过身,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要融入这漫天风雪之中,只留下一句缥缈却沉重如山的话语,回荡在辛诚的耳畔:
“这一次……一定要救她。”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彻底消散在风雪迷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定要救她?
这一次?
辛诚握着那冰冷的小匣,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更大的谜团。黑袍人话中的深意,那仿佛认识他、认识青棠的语气,那无奈的叹息,那最后的嘱托……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加复杂、更加扑朔迷离的真相。
然而,还不等他细想,异变陡生!
“嗤嗤嗤——!”
刺耳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骤然响起!无数淬毒的弩箭,如同密集的蝗群,撕裂风雪,朝着冰潭畔的辛诚、秦烈焰和释空三人覆盖而来!
与此同时,数个身着白色伪装服的身影从雪地中暴起,手中持有的并非刀剑,而是一种结构复杂、闪烁着金属寒光、隐隐有火药引线露出的简化版雷火机关兽!那狰狞的外形和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远非寻常武者可比!
“小心!是‘空心人’!”释空反应最快,禅杖舞动如轮,荡开一片箭雨,厉声大喝。
秦烈焰早已拔刀在手,娇叱一声,火红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卷出,刀光闪烁,将射向辛诚的几支弩箭劈飞。
辛诚猛地从恍惚中惊醒,瞬间将装有冰魄的小匣死死揣入怀中。他眼神一凛,强压下脑海中因剧变和黑袍人话语带来的混乱,试图启动“无想心域”分析局势,寻找生机。然而,那熟悉的清明之感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头颅劈开的刺痛!能力的反噬,在此时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
“呃!”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身形踉跄了一下。
“辛诚!”秦烈焰见状大惊,急忙回身想要护住他。
但就在这时,那几具雷火机关兽已然发动!伴随着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和引线燃烧的“嘶嘶”声,它们的口部或腹部猛地喷吐出炽热的火焰、爆裂的铁砂毒钉,甚至还有带着尖啸声的小型爆炸物!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在冰谷中接二连三地响起,震耳欲聋!破碎的冰块和积雪被狂暴的气浪掀起,四处飞溅,如同下了一场冰雹!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掩盖了原本冰雪的清冷气息。
释空舞动禅杖,护住周身,但那机关兽的攻击范围极大,且悍不畏死,一时间竟被压制得只能防守。秦烈焰挥刀格挡着飞射的铁砂和碎片,还要分心照顾状态极差的辛诚,顿时险象环生!
一名手持奇形弯刀、身法诡异的“空心人”头目,趁着爆炸的掩护,如同鬼魅般贴近辛诚,刀光直取其咽喉!那刀锋上闪烁的幽蓝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小心!”秦烈焰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已是不及!
释空也被另外两具机关兽喷吐的火焰和爆炸物死死缠住!
辛诚眼睁睁看着那毒辣的刀光在眼前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他想要躲闪,身体却因能力的反噬和之前的消耗而沉重不堪,脑海中的剧痛更是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