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王府的青石板路被月光浸得发暗,巡夜护卫的脚步裹着霜气,从抄手游廊尽头响起,又顺着墙角的阴影渐渐远去,只留下铜铃偶尔的轻响,在寂静中荡开一圈涟漪。
书房的窗棂透着暖黄的烛火,像暗夜里醒着的眼。萧北辰坐在案后,指尖捏着一卷《孙子兵法》,书页早已翻得发毛,目光却没落在字句上,而是凝在跳动的烛火上。烛芯偶尔爆开一点火星,溅起细碎的光,映得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那里刻着一个极小的“战”字,是当年北疆戍边时,老张用刀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那时风雪漫天,弟兄们围着篝火取暖,老张笑着说:“王爷,这字刻在书上,就当咱们永远守着疆土,守着彼此。”
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带着点迟疑,像是怕惊扰了这深夜的静谧。
萧北辰收回目光,声线平稳无波:“进。”
陈耿推门进来,厚重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脸色凝重得像块浸了水的铁,侧身让开时,一股夹杂着泥土和寒霜的夜风涌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
身后的身影高大挺拔,正是周焕。他换下了宴席上的织金锦袍,穿一身半旧的玄色武人常服,肩头落着些未化的霜粒,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一看便知是常穿的旧衣。他周身裹着凛冽的夜风,酒意早已被吹散,只剩满脸沉沉的郁色,像是积了一场暴雨前的乌云。
“王爷。”周焕抱拳行礼,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萧北辰放下书卷,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这么晚,有事?”
周焕喉结滚动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那信封是粗麻纸做的,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还沾着些暗红的泥点,像是一路翻山越岭,历经了不少波折。他双手递过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北边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路过营里时,弟兄们围着我,说务必亲手交给王爷。”
萧北辰接过信,指尖触到粗麻纸的糙感,还有残留的、属于边关的风沙气息。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抬眼看向周焕——这个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部下,眼眶布满红血丝,眼下是掩不住的青黑,显然是连夜赶路,没合过眼。
“你专程为送这个来?”萧北辰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周焕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上的靴子上,那双军用的厚底靴沾满了泥泞,鞋边还挂着几根干枯的草叶,显然是从营里一路策马奔来,连梳洗的时间都没有。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周焕略显粗重的呼吸。空气像是凝固了,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压得人胸口发闷。
忽然,周焕猛地抬起头。这个在战场上被断了肋骨都没吭过一声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再也绷不住,要冲破胸膛。
“王爷!”他声音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停顿片刻后,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忍不住,“兄弟们心里都憋着火!快要憋炸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咯咯作响:“老张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擅使大刀,当年在雁门关替你挡了三箭的老张!他被弄去了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冰天雪地,连口热饭都未必吃得上!他家里老娘都快八十了,眼睛花得看不清路,媳妇身子又弱,常年卧病在床,这一去……这一去猴年马月能回来?万一老娘有个三长两短,他连最后一面都未必能见到啊!”
“还有老李!”周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遏制的愤懑,“上头说升他为参将,派去西南剿匪?那帮山匪是什么货色?不过是些打家劫舍的毛贼,用得着他一个水里火里拼杀出来的老将去?他当年在河西走廊大破匈奴,战功赫赫,如今却被派去剿匪,这分明是打发叫花子!是羞辱!”
“还有赵大哥……”周焕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再也说不下去。他用力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蹭得脸颊发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有一团火在里面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凭什么?他们跟着王爷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北疆的雪地里埋过他们的血,河西的黄沙里葬过他们的兄弟,凭什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弄走?凭什么就要受这种委屈?”
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愤懑、不甘,还有深深的寒心。那是一种被抛弃、被辜负的痛楚,像针一样扎在眼底。
萧北辰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敲击案面的频率快了些。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太了解这些弟兄了。老张的孝顺,老李的骄傲,赵大哥的沉稳,还有周焕的耿直。他们跟着他从北疆到南疆,从少年到中年,一起吃过草根,一起饮过血水,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已不是简单的上下级,而是过命的兄弟。
周焕喘着粗气停下来,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北辰,像是在期待一个答案,又像是在寻求一丝慰藉。
萧北辰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潭深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调令是兵部下的,陛下准的。”
周焕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反驳——凭什么陛下说调就调?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弟兄们发配到偏远之地?可对上萧北辰那双沉静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到王爷眼底深处的沉重,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隐忍。
“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就是在尽忠职守。”萧北辰继续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是敲在周焕的心上,“你,留在京城,管好你手下的人,不让他们闹事,不让人抓住把柄,也是尽忠职守。”
他站起身,走到周焕面前。萧北辰比周焕略高一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沉甸甸的信任。他抬手,重重拍在周焕坚实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周焕微微一震。
“告诉弟兄们,”萧北辰的目光掠过周焕的眼睛,像是要透过他,看到那些远在边关的弟兄,“把火气压下去。该练兵练兵,该当值当值。别让人拿了错处,别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得逞。”
周焕看着近在咫尺的王爷,看着他眼底那份从未变过的坚定和嘱托,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了。王爷不是不痛心,不是不愤怒,只是他身处高位,有更多的身不由己。如今朝堂暗流涌动,有人巴不得抓着镇北王府的错处,将他们一网打尽。弟兄们冲动行事,只会落入别人的圈套。
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是忍耐的时候。
他重重抱拳,头深深低下,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红意:“末将……明白!”
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压抑下的坚定,像是把所有的愤懑都压进了心底,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
萧北辰收回手,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信我收到了。回去吧,路上小心,让弟兄们也都安心。”
“是。”周焕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像是一杆永不弯折的枪,却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倔强,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书房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萧北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那封来自边境的军报,许久未动。信封上的泥点像是边关的风沙,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老张、老李他们心里有多委屈,可他不能说,不能做。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仅要护住自己,更要护住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孤孤单单。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沈清辞端着一杯热茶,轻轻走进来,她没有穿繁复的衣裙,只着一身素色襦裙,长发松松挽着,眉眼间带着柔和的暖意。
她没有问周焕来说了什么,也没有问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是安静地将热茶放在书案上,茶杯氤氲出的热气,模糊了空气中的沉郁。
她走到萧北辰身边,与他并肩站着,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她的指尖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带着夜的寒气。
“夜深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她的声音轻柔,像是春风拂过湖面,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萧北辰侧头看她,她的眼底没有疑惑,只有满满的理解和心疼。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反手握住她的手,将那点暖意紧紧攥在掌心。
“清辞,”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说,弟兄们会不会怪我?”
沈清辞摇摇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他们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怎会不了解你的为人?他们或许会委屈,会愤怒,但绝不会怪你。他们知道,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保护他们。”
萧北辰沉默着,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兰花香,那香气像是一剂良药,抚平了他心底的躁动。这些年,无论他身处何种困境,她总能一眼看穿他的伪装,给她最坚实的支撑。
“我会想办法的。”萧北辰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坚定,“总有一天,我会让弟兄们回到我身边,让他们的功劳被人铭记,让他们不再受这样的委屈。”
沈清辞轻轻点头,抬手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信你。无论多久,我都陪着你。”
书房里的烛火依旧跳动着,映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将寒冷和孤寂都驱散了不少。
夜,更深了。天边的月亮渐渐西斜,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清冷的光。案上的热茶还冒着热气,那封来自边关的军报,依旧静静躺在那里,只是此刻,它不再仅仅是一封承载着愤懑的信件,更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一份支撑着萧北辰前行的力量。
他知道,前路必定荆棘丛生,朝堂的暗箭、外敌的觊觎,都在等着他。但只要身边有她,只要远方有那些等着他的弟兄,他就无所畏惧。
萧北辰抬手,拿起那封军报,缓缓拆开。昏黄的烛光下,那些来自边关的字迹,带着弟兄们的期盼和思念,一个个跳进他的眼里,刻进他的心里。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像是淬了火的钢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这场仗,他必须赢。为了弟兄们,为了她,也为了这片他誓死守护的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