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失去了日升月落的参照
唯有墙上那枚艰难运转的旧手表,提醒着林澈,他大概昏睡了一整天。
再次醒来时,感觉比之前那次清醒了许多。
虽然身体依旧像被拆散重组过般虚弱无力,喉咙干得冒火,脑袋也昏沉抽痛,但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高热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已经消失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了久违的、属于自己掌控的微弱力量。
他偏过头,看到林莫依旧守在床边,保持着几乎不变的姿势,像一尊沉默而忠诚的守护石像。
只是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血丝,下颚线绷得紧紧的。
看到林澈醒来,林莫的瞳孔微微动了一下,立刻俯身过来,一只大手习惯性地探向他的额头。
那掌心带着一丝凉意,触碰到皮肤时,林澈感到一阵舒适的熨帖。
“烧退了。”林莫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确认,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
“水……”林澈艰难地发出一个气音。
林莫立刻拿来温水,小心地托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下。
清冽的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缓。
喝了些水,林澈感觉稍微有了点精神。
他靠在床头,目光缓缓扫过房间。
视线落在床头柜上——那套使用过的输液设备还没有收走,酒精棉、空掉的生理盐水瓶、以及……两支使用过的、并未见过的药剂安瓿。
他的目光又回到林莫苍白的脸上,最后落在自己手臂内侧
那里还留着两个清晰的、新鲜的针孔印记,周围的皮肤因反复消毒而有些发红。
高烧时的记忆碎片模糊地回闪: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的触感,血管里异样的流动感,还有林莫那嘶哑的、一遍遍命令他活下去的声音……
林澈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不是傻瓜。
普通的伤口感染或发烧,绝不需要到输血这一步,更不会让林莫出现这种近乎失血的疲惫状态。
结合自己昏迷前隐约看到的臂上那可怕的青黑色……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却又是唯一合理的猜测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抬起眼,直视着林莫那双试图隐藏情绪的眼睛。
“林莫,”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冷静,“我感染的……不是普通的伤热,对不对?”
林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眼神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但最终强迫自己迎上林澈的目光。
他知道瞒不过去。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许久,林莫才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嗯。”
尽管已有猜测,得到确认的这一刻,林澈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后怕沿着脊椎窜上。
丧尸病毒……他竟然真的感染了那种几乎百分百致死的东西……
“是……你的血?”
林澈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医疗废弃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看到了两支“药剂”包装,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林莫异常的疲惫和苍白,以及那套输血设备,都指向了更惊人、更匪夷所思的可能。
林莫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知道林澈的敏锐,谎言毫无意义,且是对他们之间信任的玷污。
他再次点头,这一次,眼神里带上了某种沉重的、近乎绝望的恳求,仿佛在祈求林澈不要问下去,又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你的血……能对抗病毒?”
林澈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声,仿佛怕被门外的世界听去。
这个猜测太大胆,太惊人,一旦为真,其背后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林莫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再次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
他极其缓慢地、又一次点了点头。
“这是……还有谁知道?”林澈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瞬间明白了林莫那异常沉重的表情从何而来。
“除了我们,没人知道…”
林莫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无言的惊涛骇浪。
林澈完全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能从那必死的感染中存活
为什么林莫如此疲惫苍白;
为什么他眼中藏着那样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和后怕。
他活下来了。因为林莫那不可思议的、独一无二的血。
而这个秘密,是一把双刃剑,是能救他命的解药,也是能将他们两人乃至整个聚居点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诅咒。
一旦泄露,林莫将不再是一个人,而会变成所有势力、所有绝望者眼中一件活的、可再生的“宝物”
随之而来的将是永无止境的追捕、囚禁、研究、掠夺……那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
巨大的震惊和后怕之后,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决心迅速在林澈心中凝聚。
他看着林莫,看着这个不惜用自身血液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的男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伸出手,用力握住了林莫冰冷的手指。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和冷静:
“林莫,看着我。”
林莫抬起眼,对上林澈清澈却无比坚决的目光。
“这个秘密,”林澈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从现在起,不只是你的秘密。是我们的秘密。我会用我的生命,和我的一切,来守护它,就像你守护我一样。”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仿佛要斩断所有潜在的窥探:
“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有你知,我知。对外,只能是因为我从市区带回了特效消炎药,加上我体质特殊,侥幸扛过了严重的伤口感染和高烧。明白吗?”
他的思维已经在极端虚弱的情况下,飞速运转,为他们编造好了最合理、最能取信于人的谎言。
那批从市区医院拼死带回来的药品,成了最完美的掩护。
林莫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林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从死亡的边缘挣扎而出,并如此迅速、冷静、甚至冷酷地为他们规划好了生路。
那眼神里的守护,与他清俊温和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撞着林莫的心脏,冲散了那几乎要将他冻僵的恐惧和孤独。
他不是一个人了。
在这个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惊天秘密面前,林澈没有恐惧,没有退缩,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与他共同背负,甚至挡在了他的前面。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林澈的手,用力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指骨,但他控制住了力道。
他重重地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沉甸甸的字:
“好。”
无需再多言。
两人之间,一种比血缘更牢固、比爱情更深刻、在生死与共和无尽秘密中淬炼出的终极信任,在这一刻彻底缔结。
又休息了几个小时,在林澈的坚持下,林莫仔细地收拾了所有输血相关的痕迹,将那两支空的消炎药安瓿放在显眼位置。
然后,他打开了反锁的房门。
早已焦急等待在外的老张和王会计几乎立刻冲了进来。
看到林澈虽然极度虚弱却清醒地靠在床头,手臂上那可怕的青黑色完全消失,只是脸色苍白,两人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林小子!你……你挺过来了?!老天爷!真是太好了!”
老张激动得语无伦次,眼圈再次红了,这次却是喜悦的。
王会计更是直接抹起了眼泪:“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
林澈虚弱地笑了笑,按照预想好的说辞,气息微弱地解释道:
“多亏了……从医院带回来的那几支特效消炎药……药效很强……再加上,我可能……体质有点特殊,侥幸……扛过来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
那批药品本就是意外之喜,药效无人知晓。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老张和王会计的头脑,他们丝毫没有怀疑,只是沉浸在林澈死里逃生的巨大庆幸中。
“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大伙儿!让大家也安心!”王会计激动地就要往外跑。
“王叔,等等。”林澈叫住他,语气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
“我刚醒,还需要绝对静养,不能被打扰。而且,这次病这么严重,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未知的后遗症或者传染性。
为了大家的安全,在我完全康复前,除了林莫和送饭的,尽量不要让人靠近房间。这件事,也请不要过分宣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完全是从聚居点集体安全的角度出发,滴水不漏。
老张和王会计闻言,立刻严肃起来,连连点头:
“对对对!林小子考虑得周到!是得小心!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人来打扰你休养!这件事就我们几个知道,绝不会外传!”
他们又关切地叮嘱了一番,留下一些清淡的食物和水
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并从外面小心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林澈脱力地靠回枕头,刚才一番应对几乎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力气,额头渗出细密的虚汗。
林莫立刻用毛巾替他擦拭,动作小心翼翼。
“演得……还行吗?”林澈闭上眼,轻声问,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疲惫的弧度。
林莫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最终,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却珍重的吻,落在了林澈的额头上。
“完美。”他低声说。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在林莫寸步不离的照料下,开始缓慢而艰难地恢复。
极夜的环境不利于康复,缺少阳光,温度极低,但得益于充足的药物和食物补给,以及林莫无微不至的守护,他的体力还是在一点点回升。
他不再发烧,伤口逐渐愈合,脸色也慢慢有了一丝血色。只是身体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仍需卧床。
期间,崔婶和小石头来送过几次饭。
每次,林莫都只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迅速接过食物,并以需要静养为由,婉拒了他们的探视。
崔婶虽然担心,但也理解,每次都会念叨着“老天保佑”,放下精心准备的可口病号饭。
小石头则每次都会踮着脚,试图从门缝里看看他的林澈哥哥
还会偷偷塞进来一些小东西——一块舍不得吃的糖,一张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早日康复”的画。
这些细微的温暖,在这残酷的末世极夜中,显得格外珍贵。
林澈的身体在恢复,但他的大脑从未停止运转。
感染的阴影和那个沉重的秘密,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靠着林莫的描述和之前自己的观察,不断在脑中完善着对新型威胁的记录,并思考着更深远的问题。
“我们的防御还不够,尤其是对高速和空中单位。”
某天,精神稍好时,林澈对林莫说,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划着
“需要预警系统。声音、光线、甚至气味……得想办法设置一些简易的早期警报装置。”
林莫认真听着,点头:“我去找材料。铁丝、空罐、绳索……”
“还有,‘黑暗猎手’……”林澈的眉头蹙起
“它们太聪明了,有组织性。我怀疑……它们甚至可能有某种……社会结构和学习能力。下次遭遇,必须更谨慎。”
这些对话成了他们病床边的日常。一个冷静分析,规划未来;
一个默默倾听,准备执行。
十天过去,林澈已经可以在林莫的搀扶下,慢慢在房间里走动了。
他推开房门,第一次重新看到聚居点内部的景象。
隧道口的方向,那人工光照种植区的绿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生机勃勃,负责照料的居民身影在其中忙碌。
风力发电机在寒风中持续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
人们的面容依旧带着疲惫和忧虑,但在有序的劳作中,透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老张在组织人加固天台的一处围墙,王会计在严格核对着物资分发,崔婶在炊事区忙碌……
这个小小的聚居点,正在极夜的严寒和未知威胁中,艰难而坚韧地存续着。
林澈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感受着虚弱身体里重新滋生的力量。
他活下来了。
带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和一份更加沉重的责任。
他和林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着相同的决心。
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难黑暗,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们就会走下去。
为生存,也为守护。
这天夜里,林澈睡下后,林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找到了正在值夜的老张。
两人站在僻静的哨位旁,望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身体还在恢复,”林莫的声音压得很低,融入呼啸的风声中,“都过去了。”
老张重重松了口气,得到确认还是让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他看向林莫,眼神复杂:“你……到底是怎么……”
林莫打断他,目光冰冷而锐利:“他扛过来了。这件事,永远不要再提。对任何人。”
老张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他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和林莫的决心。
他重重点头:“我明白。放心,老王那边我也会叮嘱。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这个道理,他懂。
林莫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转身融入了阴影里,返回房间。
老张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