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的河沟早成了禁地。我们那儿的娃,打会说话起就被爹娘盯着:“敢往南坡迈一步,打断你的腿!”可越不让去,死孩子坑在我们心里就越像个缠着黑布的谜——老人们说,那沟底埋着的,不只是没活过的娃,还有“活”着的怨。
一、染血的拨浪鼓
我第一次见那拨浪鼓,是在八岁那年的暴雨夜。
那天我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听见院里有“咚咚、咚咚”的声音,像谁在用指甲敲窗户。我妈以为是风吹的,裹紧被子骂了句“邪门”。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楚,还夹杂着“咯咯”的笑,嫩生生的,像刚学会说话的奶娃。
我硬撑着爬起来,凑到窗缝往外看——院里的老梨树下,蹲着个小小的黑影,手里摇着个红漆拨浪鼓。雨太大,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水珠顺着发梢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黑红的水。
“娘!院里有娃!”我尖叫着扑进我妈怀里。
我妈吓得脸都紫了,死死捂住我的嘴,直到天亮雨停,那拨浪鼓的声音才消失。第二天一早,我爷拿着锄头去院里翻地,竟在梨树根下挖出个烂得只剩半块的拨浪鼓,鼓面上糊着黑黢黢的泥,泥里还掺着几根细得像棉线的骨头渣子。
爷当场就把拨浪鼓烧了,火苗窜起三尺高,冒出来的烟是绿的,飘到半空凝成个小小的人影,晃了晃就散了。那天晚上,我家的水缸莫名其妙空了三次,缸底沉着一层河沟里的黑沙。
二、会抓人的泥手
村里的二傻子,是第一个被“缠”上的。
二傻子三十多岁,智力却跟五岁娃似的,总爱往死孩子坑跑,说那儿有“小娃陪他玩”。他娘拦不住,只能每天提心吊胆地等他回家。
出事那天,二傻子从下午等到天黑都没回来。村里人举着火把去河沟找,手电光扫过沟底时,有人“妈呀”一声瘫在地上——二傻子趴在泥里,半截身子陷在黑泥里,两只手拼命往外扒,眼睛瞪得像铜铃,喉咙里“嗬嗬”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他嘴里灌泥。
几个壮汉冲上去拉他,可泥里像有无数只小手死死拽着他的腿,怎么扯都扯不动。二傻子的脸一点点憋成青紫色,手指抠进泥里,指甲缝里全是黑血。最后还是我爷想起老辈传的法子,让大家往泥里撒糯米和黑狗血,泥里这才“咕嘟咕嘟”冒起泡,松开了二傻子。
把他拖上来时,二傻子的裤腿全烂了,小腿上全是青黑色的指印,像被无数双小手抓过,深的地方肉都翻了出来。他发着高烧胡话,翻来覆去就一句:“别抓我……我不是你娘……”
三天后,二傻子就断了气。下葬那天,他娘非要把他葬在死孩子坑对面的坡上,说“让他看着,别再被那些小讨债鬼勾走了”。可没过半年,新坟就塌了个洞,坟头土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小脚印,像是有群娃在上面蹦过。
三、没眼睛的绣花鞋
我最后一次去死孩子坑,是为了那双鞋。
那年我十岁,我妹刚满周岁,天天哭闹不止,夜里总指着窗户哭“姐姐”。我妈说她中了邪,让我爷去请神婆。神婆看完,说我妹是被死孩子坑的“东西”缠上了,要我去沟底捡一只红绣花鞋回来,给我妹穿上,才能“换魂”。
“那鞋是邪物!捡不得!”爷急得直跺脚,可神婆说这是唯一的法子。
我揣着爷给的护身符,趁半夜溜到死孩子坑。沟底比白天更黑,月亮被乌云遮着,只有几只萤火虫幽幽地飞,绿光像鬼火。我打着手电筒往泥里照,突然看见水边漂着个东西——正是神婆说的红绣花鞋,鞋面上绣着鸳鸯,针脚细密,像是新做的。
可当我蹲下去捡时,手电光晃过鞋头,我浑身的血瞬间冻住了——那鞋的鞋尖上,本该是绣鞋眼的地方,竟戳着两颗黑黢黢的东西,圆滚滚的,像是……人的眼球!
我吓得手一抖,手电筒掉在泥里,灭了。
黑暗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无数双小脚在泥里走。我听见“哇——”的哭声,不是一个,是一群,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尖细的、嘶哑的、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围着我转圈。我想跑,脚却像灌了铅,低头一看——泥里伸出无数只小手,白森森的,指甲又尖又长,正抓着我的脚踝往上爬!
“别碰我!”我尖叫着踢腿,可小手越抓越紧,冰冷的触感透过裤腿渗进来,像攥着冰块。就在这时,我胸前的护身符突然烫得厉害,“啪”一声裂开了。
一道绿光从我身后亮起,我猛地回头
沟边站着个小女孩,穿一身红袄,梳着双丫髻,脸白得像纸,眼睛的位置却是两个黑洞,正汩汩地往外淌黑血。她手里拿着个拨浪鼓,“咚咚”地摇着,笑出声来,声音又甜又腻:“姐姐……陪我玩呀……”
她朝我伸出手,我看见她的手背上,印着个小小的牙印——那是我昨天哄我妹时,被她咬的!
“啊——!”
我尖叫着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浑身冷汗。我妈说我在沟边晕了过去,是爷找到我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只红绣花鞋,鞋尖上哪有什么眼球,只有两颗红豆。
我妹穿上鞋后,果然不哭了。
可从那以后,我总在夜里听见拨浪鼓的声音,从窗缝里飘进来,“咚咚、咚咚”。有时我对着镜子梳头,会看见镜子里站着个红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朝我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尖尖的小牙。
前几天我回村,死孩子坑已经被填平了,上面盖了新的小学。可孩子们总说,晚上在操场玩时,会看见滑梯下面蹲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问她叫什么,她就摇着拨浪鼓笑:“我叫‘没人要’呀……”
昨天我给我妈打电话,她说小学的厕所总堵,疏通时掏出好多黑泥,泥里掺着碎骨头和指甲盖大的红布片。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月光下,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拨浪鼓,红漆剥落,鼓面上用黑笔画着两个小小的、没有眼珠的圈。
“咚咚、咚咚。”
拨浪鼓自己响了起来。
你说,它是不是在等我回去陪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