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无处不在的痛楚如同风刃般肆虐着凌风的意识,将他从深沉的黑暗中艰难地拽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痛感,四肢百骸仿佛被巨石碾过,沉重而酸涩。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竹庐那熟悉的、被岁月熏染成深黄色的屋顶。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竹木的清气萦绕在鼻尖,让他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微微转动脖颈,一阵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别动。”
一个熟悉而充满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凌风循声望去,只见师父天涯子正坐在榻边的竹椅上,身子微微前倾,那双平日总是带着几分洒脱不羁的明亮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忧虑。他的脸色似乎比平日苍白些许,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眼角眉梢刻满了疲惫的痕迹,仿佛一夜未眠。
“师……父……”凌风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天涯子连忙俯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凌风些许,将一碗温热的药水递到他唇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这是半枚一品造化丹所稀释的药水,能够快速恢复你的肉身,慢慢喝,别急。”
清苦的药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凌风贪婪地小口啜饮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天涯子。
他从未见过师父露出这般神情。那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后怕,混杂着看到他苏醒的欣慰。天涯子的手指在递碗时甚至有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颤抖,虽然瞬间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但凌风敏锐地神魂瞬间就捕捉到了。
这个平日里洒脱不羁、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男人,此刻却因为他而流露出如此真实的脆弱。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悄然涌上凌风的心头,冲淡了身体的剧痛。
“师父……我……”凌风想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深林,为何会身受重伤。
“不必多说,先养好伤。”天涯子却轻轻打断了他,将药碗放下,仔细替他掖好盖在身上的柔软兽皮毯,
“那紫血狼的爪牙带有暗毒,虽已替你逼出,但脏腑经脉的损伤还需静养些时日。万事皆有师父在。”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双看着凌风的眼睛里,沉淀着一种如山岳般厚重的父爱。没有追问,没有责备,只有全然的包容与庇护。这一刻,凌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最坚实的依靠。
天涯子仔细检查了凌风的脉搏和气息,看着他因药力而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坐在榻边,凝视着徒弟苍白却渐趋安详的童颜,目光复杂。许久,他才轻轻起身,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少年的梦境。
走出凌风的卧房,天涯子脸上的温情与疲惫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缓步走向竹庐的堂屋。
堂屋内,简陋的竹桌旁,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正是那位救下凌风的黑袍人。他依旧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之中,兜帽已然放下,露出一张大约四十岁上下、线条冷硬的面容。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直线,周身散发着一种久经风霜、干练而冰冷的气息。他并未坐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竹屋内的宁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阴影之中。
天涯子走到他对面,两人相隔数尺,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时间,堂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只有窗外风吹过七彩风樟叶的沙沙声。
“……多谢。”最终,天涯子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份真诚。他感谢对方救了他的徒儿,这份恩情,他记下了。
柳随风微微颔首,动作略显僵硬:“殿……下……不必客气,恰逢其会。”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那声久违的“殿下”叫出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涩和复杂。
天涯子眼中闪过一丝恍惚,随即化为淡淡的怅然:“世间已无翰云峰,只有山野散人天涯子。”他的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辩的决绝,那是与过往彻底的割裂。
柳随风冷硬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追忆与挣扎。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东宫之事,属下……”
“过往云烟,不必再提。”天涯子轻轻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神情平静无波,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兄弟阋墙的惨烈,都真的已化为了尘埃,“我选择离开,便从未后悔。翰云霆……他更适合那个位置。”
他的淡然,反而让柳随风的心情更加复杂。他能看出,天涯子是真的放下了,那份超脱和不羁并非伪装。而这,更反衬出他自身处境的尴尬与无奈。
“三殿下……豁达。”柳随风的声音干涩,他微微移开视线,不再与天涯子那双过于清澈平静的眼睛对视,“如今,我是翰裕王朝情报司指挥使,直属……云霆陛下麾下。”他表明了现在的身份和立场,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天涯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恨,只有一片云淡风轻:“人各有志,各有其路。你今日能出手救下风儿,我已承情。”
提到凌风,天涯子的眼神不自觉的柔和下来,嘴角甚至牵起一丝真实的、带着骄傲的笑意:“那孩子,是我在这山谷外捡到的。天赋心性,皆是万中无一。有徒如此,夫复何求。”那是一个父亲谈及引以为傲的儿子时才会露出的表情,纯粹而温暖,与他谈及过往时的淡然截然不同。
柳随风看着天涯子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满足笑容,冷硬的心肠似乎也被触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孩子……确实不凡。炼气四层,能在紫血狼爪下支撑片刻,临危不乱,已是难得。”这评价出自他口,已属极高。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冷硬而凝重,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殿下……天涯子。我此来,并非只为叙旧。”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紧紧盯着天涯子:“陛下……从未真正放下过对‘翰天如意’的执念。修罗寺无妄禅师观测王朝气运,似有微妙波动,有人旧事重提……追踪的线索,已指向武国周边。我……亦是奉命前来探查一二。”
堂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紧张。
利益与旧谊,忠诚与道义,在此刻形成了无声的冲突。
柳随风站得笔直,面容重新覆上冰冷的面具,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却微微蜷缩,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他感念旧主恩情,否则不会出手救凌风,更不会在此现身坦言。但他身负皇命,效忠当今陛下,立场已然分明。
天涯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但依旧平静。他理解柳随风的处境,正如他理解当年自己为何必须离开。
“如此……多谢告知。”天涯子缓缓说道,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份疏离。
柳随风深吸一口气,知道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他深深看了天涯子一眼,似乎想将这位昔日主君最后的模样刻入脑中。
“陛下手段,非同往昔。王朝情报司的力量,亦远超你的想象。”柳随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最后的警示,“此次我能压下初步线索,但……若有下次,来的绝不会是我,也不会再有今日之情分。天涯子……好自为之。”
言尽于此,已是极限。
说完,柳随风不再停留,猛地转身,黑袍带起一阵冷风。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竹庐门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涯子独自站在堂屋中,良久未动。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七彩风樟谷染上一层暖金色,宁静而祥和。然而天涯子深知,这份宁静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翰云霆……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或者说,不肯放过那象征王朝气运的“翰天如意”。
他缓缓握紧了拳,又慢慢松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凌风休息的卧房方向,眼中不再是之前的云淡风轻,而是沉淀下深深的忧虑,以及一丝不容动摇的坚定。
风波将至,他必须保护好那个孩子。
那是他如今,唯一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