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陆国忠匆匆赶回家中。刚升任处长,警局里便堆满了棘手公务。眼下正值国民政府全面接收日占区资产与人员的初期,从重庆发来的军、警、特、宪各部门电报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原先五个电讯室被他合并为三个,全班人马中除清查出三名日本宪兵队安插的暗线,其余一律留用。
三个电讯室昼夜轮班,才勉强应付来自重庆及其他地区的电报洪流。幸亏还有两位副处长——老陈和姚胖子从旁协助,否则就算陆国忠有三头六臂,也难扛住这般压力。
“怎么样?都商量妥了?”国忠压低声音问玉凤。
“妥了……”玉凤将中午与陆伯轩、姚胖子商定的安排一一说给他听。
“嗯……”国忠点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你可要面对不少未知的风险。”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和一把精致的勃朗宁手枪。
“接送晓棠别走路,务必坐黄包车,记得选熟脸的车夫。”他将大洋递过去,“这把枪你收好,紧要关头防身用。”
玉凤默默接过银元,却对手枪有些犹豫。
“我不会用枪……给了我恐怕也是白费。”
“我教你。”国忠退出弹匣,拉了下枪栓,确认膛内无弹后,便开始耐心教玉凤如何握枪、如何瞄准、如何击发……
玉凤学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将这把小手枪的操作掌握得清清楚楚,只是还不曾实弹试过。
国忠打了个哈欠,倦意浓浓地说道:“不行了,得洗洗睡觉,实在撑不住。”
玉凤却仍兴致勃勃,原先对手枪的那点抵触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熟练了些,更是拿在手里反复摆弄,舍不得放下。她忽然想起白天小山东表妹的那件事,连忙向国忠提了一嘴。
“小姑娘还会写字……”国忠略一沉吟,说道,“我有空去问问钱秘书,看看他们家棉纺厂有没有缺人。叫小山东别着急,安心等消息就好。”
九月一号,上海多数学校结束了漫长的暑假,关闭两月之久的校门重新敞开。
位于徐家汇的启明女子中学校门前,慈祥的老校长带着几位教师站在门口,面带微笑迎接新生的到来。
顾晓棠牵着玉凤的手,好奇地打量着中学的校门和站在那里的老师们。她今天穿着玉凤为她熨得平整的新校服,肩上斜挎新书包,扎着马尾辫的发尾系了一根红头绳,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
“这位同学,是来初一年级报到的吗?”老校长见一个模样清秀、个子娇小的小姑娘正四下张望,便上前一步温和地问道。
“是的,先生,我们是来报到初一的。”玉凤连忙应答。
“先生,早上好!”晓棠朝老校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哟,这小姑娘真有礼数,”校长笑容愈发慈祥,“侬叫啥名字?”
“我叫顾晓棠,”她落落大方地回答,“破晓的‘晓’,海棠花的‘棠’。”,清亮的声音吸引了其他几个老师的目光。
“哦……”老校长脸上顿时浮现了然的神色,“侬就是那个小学里跳级的顾晓棠?怪不得,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小囡。”
玉凤有些惊讶:“先生晓得我家晓棠?”
“晓得,晓得,”校长呵呵笑起来,“新生录取的时候,阿拉都要参考小学评语的。当时招生的老师就跟我提起过这小姑娘,今日一见,确实不一般。”..........
玉凤目送晓棠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内,下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小包,触到里面那件硬邦邦的金属物,心里才踏实了些,随即转身朝虹桥路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依旧是早先的那两名警局便衣,见一切如常,也暗自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
然而,就连远处的便衣也未曾察觉——在学校大门对面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一个年轻女子和两名身穿黑色短衫的男人也正注视着晓棠走进校门。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陈姝娣。
“看清楚没有?就是那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陈姝娣压低声音问道,细长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紧紧盯着玉凤的背影,“要是天天都由这个女人接送,倒真是件麻烦事!”
旁边一个黑衣壮汉却不以为意:“一个女人有啥好怕的?到时候连她一块绑了,卖到乡下去,还能多换几块大洋。”
“话说在前头,这票干成了,我们应得的那份,一分都不能少!”陈姝娣面色冷漠,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回去跟侬老娘讲,老规矩十块大洋,少不了你们半分。”另一个精瘦的黑衣男子接口道,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此时,陆伯轩正拄着拐杖,一手紧紧牵着诚诚,站在上街沿朝徐家汇方向不住地张望。他心里七上八下,止不住地担心玉凤和晓棠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姆妈!”小诚诚眼尖,远远望见玉凤的身影,立刻挣脱阿爷的手,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陆伯轩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可转念一想——这才只是第一天,往后日子还长,真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端。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烦躁........
一回到店里,陆伯轩忙问玉凤路上情况,得知一切正常,还是提醒道:“下午接晓棠放学时,还是千万要当心!”
“晓得了,阿爸”玉凤拿起抹布擦拭着柜台。
“老板,拿十张上好的宣纸。”正说着,一位客人推门而入。
“好嘞,先生,这就给您拿来!”玉凤连忙热情应道,转身去取货。
“陆老板,又要来麻烦侬了。”一位老主顾笑着迈进店门,“上次您画的那幅《高山流水》,我朋友交关喜欢,这回他想再求一幅《江南人家》,不知您有空否?”
“当然有空,多谢李先生一直关照小店生意。”陆伯轩在书案后微微欠身,含笑应答。
……一上午,笔墨庄里客人进进出出,竟来了十几拨。玉凤忙得脚不沾地,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请问,这里是陆国全的家吗?”正当忙碌间,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
玉凤闻声讶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中等身材,貌不惊人,却看得出身子骨结实,一瞧便是做惯了活计的人。
“是呃呀,姑娘,”玉凤迎上前问道,“请问侬是……?”
正伏案作画的陆伯轩也搁下笔,抬眼望向这位陌生姑娘。
那姑娘一步跨进店门,朝陆伯轩问道:“请问老先生,您是不是陆国全的父亲?”
陆伯轩点头称是:“姑娘认识我家国全?”
“我叫陈招娣,”姑娘低声自我介绍,“是陈姝娣的妹妹。”
玉凤一听,顿时脸色一变——陈家的人怎么还敢找上门来?
陆伯轩心中也是一紧,下意识将坐在身旁小凳上玩玩具的诚诚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阿叔,我长话短说,”陈招娣边说边朝门外瞥了一眼,“您千万叫陆国全明天别送大洋过来。我爹娘和阿姐都是骗子,钱送过去可就打水漂了!”
说完,她朝陆伯轩匆匆一点头,转身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