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里,玉凤将窗户全部推开通风。早已醒来的阿彬艰难地想要坐起身,却被一旁的翠翠连忙拦住。
“阿彬大哥,这可使不得,”翠翠细心替他掖好薄被,“你伤在肚子上,千万不能坐起来,好生躺着吧。”
阿彬对这个刚认识不久的翠翠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转头望向正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的玉凤。
“玉凤姐,我啥时候能出院?我实在没……”
“放心吧,你这次治伤的费用警局全包了,国忠已经安排好了。”玉凤转身温声说道。
听她这么一说,阿彬这才松了口气。
“来,阿彬大哥,喝点水。”翠翠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将温水喂到阿彬嘴边。
阿彬顿时脸一红——他从未被一个姑娘这样照料过,尤其还是位年轻女子。
“还、还是先不喝了吧……”他摇了摇头,“喝多了……就总想……上厕所……”
玉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彬说得也是,翠翠一个大姑娘,哪能这样服侍你呀?”
“那可咋办呀?阿姐你也不方便的。”阿彬脸上写满了为难。
“放心吧!你国忠哥早就想到了,请了两个护工,一天一轮,都是男的,人也老实。”玉凤笑着说道。
“那得花不少钞票吧……?”
“阿彬,侬烦不烦呀!再问阿姐可要生气了!”玉凤故意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却满是关怀。
门被人轻轻推开,来的正是民福里的一众老邻居。小山东搀着杨家姆妈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小皮匠和保甲长,人人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的慰问品。
“阿彬啊!侬可受苦了……快让杨家姆妈瞧瞧,伤到哪里了?”杨家姆妈一进门就急急朝病床走去,边说边要掀被子查看伤势。
“杨家姆妈,”玉凤连忙拦住她的手,“看不得呀,他只穿了条内裤,阿彬要难为情的!”
“哦……哦……”杨家姆妈连连点头,“好,好,听阿彬的,听阿彬的。”
翠翠忙将椅子让给杨家姆妈,又另外搬来两把招呼大家坐下。玉凤在一旁静静看着,越发觉得翠翠这姑娘体贴懂事。虽是农村来的,却一点不比城里姑娘差。要是她能跟国全……算了,这事哪轮得到自己做主?再说翠翠心里怎么想还不知道,万一她不情愿,岂不是大家都尴尬?想到这里,玉凤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想得太多。
几人围着阿彬嘘寒问暖之际,保甲长却悄悄将玉凤拉到一旁。
“玉凤,侬今朝的报纸看了伐?”
“还没呢,怎么了?”
“侬出名咧!”保甲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展开后指着第二版头条道:“侬自家看。”
玉凤接过报纸一看,心头不由一紧。只见报纸头条新闻中赫然写道:
“前日,启明女中附近发生骇人听闻之绑匪当街绑架女学生事件。幸得该生姐姐临危不惧,独斗两名绑匪,搏斗中过程中绑匪刺伤一名热心车夫,最终,该女士亲手击毙其中一人。另一绑匪则被警局便衣击伤擒获。据可靠消息,被绑架女学生系市南警局高层家眷……”
玉凤读罢,心头猛地一沉:坏了!常言道“树大招风,名高引谤”。若是被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缠上,岂不是天大的麻烦?晓棠年纪还小,若因此被人盯上,往后哪还有安宁日子可过?
......
护工一到,玉凤仔细嘱咐了几句,又同阿彬道别,便带着翠翠和一众邻居返回民福里。
陆伯轩正在店堂里教晓棠和诚诚习画,一见玉凤回来,连忙问起阿彬的伤势。听玉凤说手术顺利,阿彬已能说话喝水,他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玉凤也顾不上歇息,转身就进了灶披间准备午饭。她正拿着淘箩淘米,晓棠却急匆匆跑了进来:“玉凤姐,你快去看看吧!店门口……”
“怎么了?”玉凤疑惑地朝外望了望,可惜离得远,什么也看不清。
“你去一看就知道了!”晓棠着急地拽着她的围裙催促。
玉凤无奈,只得放下淘箩,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解着带子一边朝外走去。
此时,陆伯轩正拄着拐杖站在门内朝外张望。他见玉凤要推门出去,刚想阻拦,却已见她迈步走出了店门。
“咔嚓”、“咔嚓”……一连串快门声骤然响起,伴随而来的道道闪光刺得玉凤赶忙抬手遮住眼睛。
店门外挤满了手持相机的各报记者,玉凤甚至瞥见几张西洋面孔挤在人群中。
“请问,您就是陆太太吧?”
“当时您是怎么想的?竟敢独自面对两名绑匪殊死搏斗?”
“陆太太,您的手枪是从何而来的?”
“请问那位被绑的女学生是您什么人?”
…………
玉凤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陆伯轩在门内见她说不出话,知道是被这阵仗吓住了,便拄着拐杖从容走出笔墨庄。
又一阵“咔嚓”声响起,镜头纷纷转向陆伯轩。玉凤见阿爸出来,心中顿时有了底气,连忙上前扶住他,转身对记者们说道:“谢谢各位的关心。有些事涉及家中私事,实在不便多说。但有句话,我想告诉大家——”
说到这儿,她稍作停顿,见陆伯轩依旧神色自若,更添了几分勇气,眼中泛起坚定的光芒,朗声说道:
“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位先生小姐,当自己的亲人遭受歹人伤害时,都会像我一样豁出一切,和坏人拼命!”
记者们纷纷点头,有人高声赞同:“陆太太说得好!只有这样才能叫那些歹人胆寒!”
“各位记者朋友,”陆伯轩缓缓开口,“陆玉凤小时候是陆某的养女,如今是我的儿媳。她的话,也正是陆某所想。家人如此,国家亦是如此。今日上海百姓欢庆抗战胜利,陆某恳请大家将镜头转向那些曾饱受日寇欺凌的同胞,记录他们的苦难与喜悦。请大家回吧!陆某与小女玉凤在此谢过各位。”
说罢,父女二人一同向众记者躬身行礼。
记者们顿时掌声雷动,纷纷高声喝彩:“陆先生说得好!”
“陆先生和令嫚真是上海人的骄傲!”
......
人群中,一位西洋记者提高嗓音说道:“陆先生,还记得我吗?当年万国记者团的成员!那时日本人强拉您拍照,您却故意以《正气歌》为背景——那张照片,正是我拍的。”
陆伯轩闻言微微一怔,没想到此时此地竟有故人在场。他当即拱手,朝那位西洋记者郑重一揖:“原来是先生您!沧海桑田,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