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福里到中山公园有段路程,阿彬索性拉来了黄包车。这样两位小姐省了脚力。起初小囡囡不肯,觉得让阿彬哥拉车心里过意不去,但拗不过阿彬的坚持,两人终究坐了上去。
不到半个时辰,公园那标志性的正门牌楼已遥遥在望。小囡囡雀跃地指着牌楼上的大字:“中山公园!小娴姐,我们到了!”
“两位小姐,你们先在门口下车稍等,”阿彬将车稳稳停在牌楼下,“我去寻个地方放好车子,马上回来!”他拉着车,寻到一处僻静角落,用铁链仔细锁牢轮子,这才放心地快步跑回。
小囡囡与武小娴身着蓝布白领的夏装学生裙,手挽着手,脚步轻快地穿过牌楼门洞,将欢声笑语撒入园中。身后不到五步,一身短打的车夫阿彬紧紧相随,目光片刻不离。
园内蝉声聒噪,织成一片夏日的密网。阳光穿过高大的悬铃木,层层叠叠的叶片在滚烫的石板小径上筛下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青草汁液的涩味、尘土的气息,以及远处若有似无的栀子甜香。
“快点呀,小娴姐!再磨蹭猴子都睡午觉啦!”小囡囡的声音清亮如碎玉,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快。
“急啥呀,晓棠,”武小娴微微喘着,指向一片浓荫深处,“喏,猴山不就在那儿?又不会长脚跑掉。”话虽如此,她的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绕过一座爬满紫藤花穗的凉亭,便是小小的动物园。这里曾是公园的骄傲,如今却显出几分寥落,动物稀落了许多。唯有猴山前,还零星聚着几个孩童和游人。几只猴子懒散地蹲踞在假山石上,对人们投来的、如今颇为金贵的杂粮饼干也爱搭不理。
“快看那只小猴!”武小娴掩口轻笑,指着一只正百无聊赖搔痒的小家伙,“像不像民福里对面弄堂口烟纸店胖老板家那个皮猴儿子?”小囡囡定睛一瞧,那神态竟真有几分神似,两人顿时笑作一团,仿佛这片刻的欢愉,能暂时驱散炎夏的燥热与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因战事而生的压抑。
阿彬是生平头一遭逛公园。他万没想到这园子里竟还养着活物,心中好奇,也凑近猴山去看个究竟。这一看,不由暗暗咋舌:乖乖!这山上的猴子竟有这许多!且只只膘肥体壮,油光水滑——这年头,畜生倒比人活得滋润!
两个姑娘在猴山逗留了好一阵子,又急匆匆赶去看公园里硕果仅存的狗熊。
“呀!”小囡囡吃惊地掩住嘴,“这……这是狗熊?怎地瘦成这般模样?皮包着骨头,风一吹都能倒似的!”
那笼中的狗熊蜷缩在角落,嶙峋的骨架清晰可见,毛发稀疏暗淡。
武小娴端详了半晌,秀眉微蹙,低声道:“该不会……是人披着张熊皮扮的吧?”
旁边一位老游客叹道:“是真熊哩。年初我来时,虽也瘦,可没瘦脱了形……”
阿彬头一回见着活狗熊,瞧着这瘦骨嶙峋的大家伙竟还能人立起来,笨拙地挥动前爪向人讨食,觉得既可怜又有些奇异的滑稽,看来这狗熊的日子没有猴子好过。
可就在他这略一分神的当口,再抬眼去寻那两位小姐的身影,人竟已不见了!
阿彬的心猛地一沉,冷汗“唰”地冒了出来,慌忙拨开人群,四下张望找寻……
而此刻,小囡囡和武小娴已信步踱至公园西北角那片开阔的草坪。一座典雅的爱神亭静卧于草坪边缘,洁白的大理石柱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亭前的小喷泉仍在努力喷涌,细弱的水柱在干燥的空气中划出几道若有似无的微虹。
“这儿风畅快,凉快些。”小娴拉着小囡囡,在远离喷泉的树荫下席地而坐。草坪早已不复战前的平整青翠,斑驳地裸露出大片的黄土地。然而,倚靠着树干,听着聒噪的蝉鸣与远处飘来的、断断续续的手风琴调子,紧绷的心弦还是不由地松了一松。
小囡囡仰起脸,目光穿过被繁茂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一架银亮的盟军侦察机正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沉闷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又来了,”她喃喃道,语气里没有惊惶,只有一种被磨平了的习以为常,“师父总说,快了……也不知这‘快了’,究竟是哪一天?”
话音未落,小囡囡心头猛地一跳:糟了!阿彬哥呢?
武小娴也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微变,一把拉起小囡囡,焦急地向四周望去。
偌大的公园里走散了人,想再找回来谈何容易?小囡囡急得直跺脚,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武小娴毕竟是高中生,遇事多了几分沉稳。她略一思忖,拉住小囡囡的手:“晓棠,别慌!我们直接去公园门口等。反正也逛得差不多了,阿彬哥的黄包车不就停在那儿吗?他找不到我们,总会回车子那儿去的!”
“对呀!”小囡囡眼睛一亮,脸上的愁云瞬间散去,又绽开灿烂的笑容,“走!我们快去门口!”
此时的阿彬,早已急得六神无主。想大声呼喊,又怕惊扰了游人;想盲目乱找,更是大海捞针。他只能一路小跑一路问,额头上急出了豆大的汗珠。终于,问到一个扫地的北方大妈时,得到了线索。
“俺刚才瞧见俩女学生,一高一矮的,朝大门那边走了。”大妈用浓重的北方口音答道。
“谢谢侬!”阿彬心头一块巨石落地,道了声谢,拔腿就朝大门方向狂奔而去。
武小娴和小囡囡来到公园门口,一眼就瞧见了角落里那辆熟悉的黄包车。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好啦,”武小娴舒了口气,“就在这儿安心等阿彬哥吧。”
暑气蒸腾,远处传来电车驶过万航渡路的叮当声,混合着公园门口卖“棒冰”小贩悠长的吆喝——“赤豆棒冰……奶油雪糕……”
“走,买两根雪糕吃!”武小娴指着不远处的小贩,兴致勃勃。
“我没钱……”小囡囡小嘴一瘪,有点懊丧,“都在阿彬哥身上呢。”
“我有!”武小娴爽利地应着,一把拽起小囡囡的手腕就朝小摊走去。
“真凉快呀!”小囡囡满足地舔着冰凉的雪糕,惬意地叹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马路对面一个匆匆行走的身影,看着莫名眼熟。
“奥哟!总算寻到两位大小姐了,魂灵头都要吓出窍了!”阿彬气喘吁吁的声音猛地从身后响起。
小囡囡闻声猛地转身,一把抓住阿彬的胳膊,指着马路对面急问:“阿彬哥,快看!那人……像谁?”
“哪一个啊?不认得……”阿彬一头雾水,眯起眼睛朝她指的方向仔细辨认,“欸?慢着慢着!那个人……好像是……是黄文兴!对!就是‘一根毛’黄文兴!”
确认是黄文兴后,阿彬心中一沉。消失多日的黄文兴再次出现,绝非好兆头。得赶紧回去跟陆老板说一声,民福里的邻居们也得通知,让大家提高警惕。
拉着两个姑娘,车夫阿彬特地找了家老字号面馆,给她们点了两碗榨菜肉丝面,自己则买了两个大馒头,回到黄包车上边啃边等。
这一路过来,阿彬总觉得马路上透着股异样。往日在路上巡逻的日本兵没了踪影,从民福里到中山公园,按以前是要经过两道日军哨卡的,可今天哨卡还在,哨兵却不见踪迹。还有,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汉奸侦缉队,也像是凭空蒸发了。这……这是日本人投降了?真是怪事!
回到民福里的笔墨庄,阿彬把今天撞见黄文兴和街上那些怪事,详详细细跟陆伯轩说了一遍。
“陆老板,”阿彬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日本人投降了?”
陆伯轩摇摇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消息还没侬灵光呢。”
二人正说着话,店堂门“砰”的一声被人重重撞开,国全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陆伯轩心头刚窜起一股恼火,正要训斥儿子,却见国全带着哭腔嘶喊起来:“阿爸……阿爸!日本人投降了,东洋鬼子投降了呀!阿拉中国赢了!”
话音未落,他已是热泪纵横,发狠般捶打着那条伤腿,放声大哭!一屋子人全都像被钉在了原地,鸦雀无声。
“啪嗒!” 陆伯轩手中那管大号狼毫脱手砸在红木书案上。他“噌”地站起身,连拐杖都忘了拄,身子猛地一晃就要栽倒——幸而阿彬就在边上,一把将他扶住,才没摔在地上。
“此话当真?”陆伯轩仍难以置信,紧盯着小儿子,“侬啥地方听来的消息?”
“阿爸!”国全一抹眼泪,急得直跺脚,“教会学校的法国老神父亲口讲的!现在几条大马路都挤满了老百姓!”
“怪不得,怪不得……”阿彬猛地一拍大腿,想起刚才街上的异常,全明白了。
正说话间,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朝着民福里方向疾驰而来,最终在笔墨庄门前戛然而止。
一身警官制服的陆国忠,斜挎着毛瑟手枪,急匆匆从一辆黑色警车上跳下,径直闯入店堂。
“阿爸,日本人投降了!”他语速极快,气息微促,“但现在一定要保持冷静!日军尚未缴械,千万当心!”说完,他目光转向玉凤:“我今朝有紧急公务,夜里不回来,侬照顾好家里!”
说完,朝陆伯轩匆匆一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晚,虹桥路的百姓们将日军严令的灯火管制彻底抛诸脑后。家家户户扯下黑色的窗帘,点亮所有灯火。温暖的灯光从每一扇窗户流淌出来,将整条虹桥路映照成一道真正的、流动的彩虹。
武小娴、小囡囡和诚诚挤在店堂的窗边,小脸贴着玻璃,惊喜地望向灯火通明的大马路。
“哇呀!”诚诚忍不住惊叹,“外面好亮堂!”
六岁的他,第一次见到虹桥路的夜晚如此明亮。
玉凤在店里收拾着,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案上的台历:民国三十四年七月初八。
下面一行小字是:公元1945年8月15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