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凤,侬是没看到,翠翠的爷娘一见生的是个女儿,顿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杨家姆妈一边比划一边对玉凤说道。
玉凤放下手里的调羹,不解地问:“生男生女不都是周家的骨肉吗?阿彬自己高高兴兴的,他们做外公外婆的摆什么脸色,真是想不通。”
“就是呀,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大概他们老家就兴这一套吧。”杨家姆妈附和着点头。
“阿彬既已成家,我们外人也不便说三道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伯轩放下报纸,轻声提醒道。
杨家姆妈连忙称是:“陆老板说得对,确实不关我们什么事。”
正说着,弄堂里又传来翠翠娘响亮的大嗓门,这一次,连陆伯轩也不由得侧耳细听——
“这屋子咋这么小?俺老家的鸡窝都比这宽敞!你叫望福、望田睡哪儿?”
“周阿彬,我可跟你说,翠翠这两个弟弟这次来了就不打算回去了。翠翠在厂里一个月挣那么多,有钱了可不能忘了娘家人!”
接着便是阿彬的声音,很轻,有点听不清楚。“娘,不就是暂时住住,再说我也不知道两个弟弟要来...........”
“周阿彬,也就是我家翠翠当初瞎了眼才跟了你!俺们镇上的李大财主家当初来提亲,俺都没答应……”翠翠娘的嗓门越来越高,整条弄堂都回荡着她的数落。
玉凤听得坐不住,起身就想出去替阿彬说几句公道话,却被陆伯轩抬手拦了下来。
“玉凤,别去。”陆伯轩从容地抿了一口茶,说道,“他们今天刚到就这般挑三拣四,摆明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往后只怕还有的是非,你管也管不过来。”
就在这时,不知哪家窗口猛地传来一个男人愤怒的吼声:“哪里来的神经病!嚷嚷这么响,我们刚下夜班要睡觉!要吵滚马路上去吵!”
这一吼之下,整个弄堂霎时鸦雀无声。翠翠娘的声音,也再也听不见了。
玉凤摇了摇头,对还在留心外面动静的杨家姆妈笑了笑,温声道:“杨家姆妈,您也回去躺一会儿吧,这么早就赶来忙早饭,真是太辛苦您了。”
“这有啥辛苦的,”杨家姆妈摆摆手,“我先去把小毛头的尿布洗了,再回去躺会儿也不迟。”
...............
市南警局的侦听室内,姚胖子穿着一件灰色短袖衬衫,正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辨析电波信号。过了好一会儿,他摘下耳机,语气十分笃定地说道:“就是这个频率,共党地下组织的三号电台。”
一旁的老陈急忙催促:“那还不赶紧向处座汇报!”
姚胖子却一把将他拉到旁边,低声道:“侬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
老陈一脸茫然:“你这话什么意思?”
姚胖子声音压得更低:“如今的局势,你还看不明白吗?”
“怎么了?”
“你这老糊涂,”姚胖子瞥了一眼周围正戴着耳机工作的下属,凑到老陈耳边说,“现在又到了咱们做选择题的时候了。”
老陈心中一紧:“啊……这么快?那……胖子你选哪边?”
“听好了……”姚胖子神秘地吐出几个字,“我选……国忠。你心里有数没?”
“哦……”老陈恍然,朝姚胖子竖起大拇指,“有数,有数!”
姚胖子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继续压低声音说道:“等到那一天,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可都指着处座了。咱们总得拿出点诚意,你说是吧?”
“应该的,应该的。”老陈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儿和一个才小学毕业的儿子,心头不由得一紧。
姚胖子指了指电台上的频率指针,意味深长地问:“那这个该怎么处理……”
老陈二话不说,伸手就把旋钮胡乱转了一圈,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后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两位副处长正低声交谈着,内勤小孙推门进来:
“姚副处长,处座请您过去一趟。”
姚胖子挥了挥手:“知道了。”随即拍了拍老陈的肩膀,“有空再聊!”说完便随小孙走出了侦听室。
陆国忠的办公室里,他正站在窗前,凝望着远方蔚蓝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窗台上那盆君子兰宽厚的叶片。这么多年过去,这盆君子兰依旧郁郁葱葱,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国忠,找我有事?”姚胖子推门而入,开口问道。
“东北那边打起来了。”陆国忠转过身,示意他坐下,“上面的意思很明确,现在对所有游行示威活动,一律按共匪论处。”
“毛局座亲自下令,参与游行的学生一个不漏全抓起来。现在市南警局人手不足,要求我们电讯处调人支援。我想来想去,还是由你带队最合适。”
“操!”姚胖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让老陈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别找我。”
陆国忠缓步走回座椅旁,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姚胖子:“先别急着骂街。帮我查个人,摸摸她的底细。”
姚胖子接过纸条,一脸疑惑地念道:“上官宏,商务印书馆,校对室主任……还是个女的?国忠,这人什么来头?”
“还不清楚,所以才要你查。”陆国忠从抽屉拿出几包骆驼牌香烟扔给他,“暗中调查,别打草惊蛇。”
“那上街抓学生的事……?”
“你自己看着应付。装傻充愣你是行家,记住别留把柄就行。”陆国忠沉声提醒。
姚胖子一脸憋屈,把烟塞进裤袋,犹豫了一下,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国忠,我今天和老陈聊了做选择题的事。我选你,老陈也是。真到了那天,你得替我作证……我姚胖子不是坏人。”
陆国忠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忍不住笑出声:“你是不是最近老失眠?整天胡思乱想。放一百个心,我的小舅舅,我不帮你谁帮你?”
“你这么说,我就踏实多了。”姚胖子长舒一口气,“不瞒你说,我最近总做同一个梦——被共党八路抓了,说我是狗特务、恶霸,二话不说就把我给毙了。”
“哈哈哈哈……”陆国忠终于忍不住大笑,“毙得好!毙得好!”
姚胖子气得指着他骂:“你个没良心的玩意儿!这么咒你小舅舅,天打五雷轰!”
.....华山路旁的交通大学校园里,一位身着蓝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生正缓步走在林荫小道上。她手中捧着三本书,辫梢随步伐轻轻摆动,显得灵动又朝气。脚上一双白色低跟皮鞋踏出轻快的节奏,微风掠过,旗袍下摆泛起细微的涟漪。
正值暑假,校园里仍有一半学生未曾离去。一则战火重燃,外地学生返乡艰难;二来学生会正组织游行,许多上海本地学生也索性留校,省得来回奔波。
身后传来一个男声:“武小娴,你走这么快,是要去哪儿?”
武小娴闻声回头,只见一个高个子男生朝她快步走来。
“张旋,有事吗?”她微微一笑,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明天全市大学生要上街游行,你去不去?”
武小娴摇了摇头:“我得去勤工俭学,抽不开身。”
“郑教授都鼓励大家参加,你不去的话,其他同学恐怕会……”
“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武小娴扬起脸,目光清澈却坚定。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男生语气坚决。
“我们只是同学而已。”她淡然抛下一句,转身朝图书馆走去,“你去不去跟我没关系。”
望着武小娴渐远的背影,张旋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像是失落,又隐隐透着几分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