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耗时三日、凝结了顾然小组心血的紧急评估报告，如同石沉大海，被发送到陆沉舟邮箱后，再无公开的回音。
没有评价，没有批示，甚至在后续几天的高层会议上，他也只字未提。仿佛那场让战略部部分成员熬红了眼的“压力测试”，从未发生过。
但顾然知道，变化已经发生。那无声的、被刻意忽视的报告，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陆沉舟在回避。
他试图用这种彻底的、公事化的冷漠，来冻结那被“测试”意外催化、开始不受控制滋生蔓延的东西。他在公司里变得更加难以接近，下达指令简洁到近乎苛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温气场。他甚至取消了原定于周五晚上的第三次“适应性接触”，理由是一桩临时的海外视频会议。
【目标行为分析：采取“情感冷冻”策略。表现为刻意忽视、减少非必要接触、强化工作边界。动机：应对因“压力测试”失败而加剧的内心冲突与失控感。】
【此策略表明，目标的理性防御系统已感知到重大威胁，并启动最高级别隔离程序。但压抑往往意味着内在情绪的剧烈涌动。】(????)
顾然对此不置可否。他依旧完美地履行着战略部分析师的职责，推进着“晨曦计划”，对陆沉舟的冷冻策略报以同样冷静的专业态度。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上，安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耐不住严寒，从洞穴中探出头来。
他等的，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四的深夜。
顾然因为处理“晨曦计划”的一个技术难点，在公司留到很晚。当他终于解决完问题，关闭电脑，准备离开时，整个办公区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应急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芒。
他走向电梯间，却意外地发现，总裁办公室那一层的指示灯还亮着。
陆沉舟还没走。
这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但一种强烈的直觉，或者说，是基于大量数据分析后的精准预测，让顾然改变了直接下楼的打算。他按下了通往总裁办公室的楼层按钮。
电梯门打开，这一层比楼下更加寂静。只有总裁办公室的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顾然放轻脚步，走近那扇门。他没有敲门，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
里面，没有任何敲击键盘或者翻阅文件的声音。只有一片死寂。
然后，他听到了。
极其细微的，玻璃杯底与硬木桌面轻轻碰撞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烦躁的、无序的节奏。
【环境异常：目标超常规滞留办公室，且无有效工作声响。检测到疑似饮酒行为（玻璃杯碰撞声）。情绪状态推测：高度烦躁\/低落。】(??????)??
顾然沉默地站了几分钟，那细微的碰撞声时断时续。最终，他抬起手，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长久的沉默。久到顾然几乎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回应。
然后，门内传来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疲惫和某种……被打扰后不悦的声音：“谁？”
“陆总，是我，顾然。”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进来。”最终，门内的人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放弃挣扎般的无力感。
顾然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只开了一盏桌角的阅读灯，光线昏黄，在大片黑暗中切割出一小块孤岛。陆沉舟没有坐在办公桌后，他陷在会客区的单人沙发里，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扯松了领带，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露出小片锁骨周围的皮肤。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地垂落在额前。
而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晶莹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少量琥珀色的液体。旁边，是一瓶开了封的、标签古朴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酒精的气味，混合着空气中浓郁的雪松冷香，形成一种矛盾而诱人的气息。
看到顾然进来，陆沉舟抬起眼。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锐利或冷静，而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之下，是难以掩饰的倦怠，以及一种……被看穿般的、带着轻微恼怒的脆弱。
“你怎么还没走？”他问，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
“刚处理完‘晨曦计划’的一个节点。”顾然回答，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瓶威士忌和那只杯子，语气如常，“看到您这边灯还亮着，过来看看。”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姿态坦然，仿佛深夜撞见上司独自饮酒，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陆沉舟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别的东西——同情？好奇？或是算计？但他什么也没找到。顾然的表情，就像他做的数据分析报告一样，客观，冷静，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种冷静，莫名地刺中了陆沉舟此刻敏感而混乱的神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拿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
“‘晨曦计划’……”他低声重复着，目光重新落回空了的酒杯，像是在对顾然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们做得很好。那份紧急报告……也很好。”
他终于提到了那份被刻意忽略的报告。
顾然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他的沉默，反而给了陆沉舟一种奇异的、想要倾诉的冲动。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这深夜里无人打扰的寂静，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是唯一一个窥见了他那场失败“测试”的知情者。
“有时候，”陆沉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精浸润后的沙哑和缓慢，“精确的数据，严密的逻辑，完美的模型……并不能给出所有答案。”
他抬起手，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动作间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有些变量……无法量化。有些风险……无法预测。”
比如，人心。比如，那些不受控制、突然滋生的……感觉。
他没有明说，但顾然听懂了。
【高价值情报获取：目标在酒精与疲劳状态下，主动提及非理性因素对决策的干扰。其措辞隐晦指向自身情感层面的“无法预测”与“失控”。理性壁垒出现显着裂痕。】(★ w ★)
“逻辑可以构建框架，但世界本身，并非完全由逻辑驱动。”顾然开口，声音平稳，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讨论，“承认非理性变量的存在，并将其纳入风险考量，本身也是一种理性。”
陆沉舟猛地抬起头，看向他。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锐利了些许，带着探究：“你很擅长……用理性来定义非理性。”
“我只是习惯于理解事物的本质。”顾然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无论是可量化的，还是暂时无法量化的。”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醇香、雪松的冷冽，以及一种无声的、激烈的角力。
陆沉舟看着顾然那双沉静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能吞噬一切光芒的深潭。他感觉自己正在被那深潭吸引，下沉。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在他胸腔里鼓噪——他想靠近，想触碰，想确认这个冷静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是不是真的没有温度。
他想……撕开那层理性的外衣，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窜起，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酒精和突然的发力而有些踉跄。他朝着顾然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顾然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靠近，眼神里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观察的神色。
陆沉舟在他面前站定，他能闻到顾然身上淡淡的、属于办公室空调和纸张的味道，与他周围的酒气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或许是抓住顾然的肩膀，或许是抚上他的脸颊——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落在了顾然身旁的书架隔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终究，还是无法越过那道自己设下的防线。
“你走吧。”陆沉舟低下头，声音沙哑到了极致，带着浓重的挫败感和自我厌弃，“很晚了。”
顾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又看了看他低垂着的、写满挣扎的侧脸。
“好的，陆总。”顾然的声音依旧平静，“您也早点休息。”
他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陆沉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了书架上。他抬起那只砸在书架上的手，手指微微颤抖着。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顾然离开时带起的、微弱的气流。
他输了。
输给了自己内心那头失控的野兽，也输给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冷静得像块冰的年轻人。
而门外，走向电梯的顾然，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缓缓褪去，露出一丝复杂的、混合着了然与谨慎的神情。
【“情感冷冻”策略已失效。目标在压力与酒精作用下，理性壁垒出现重大裂痕，并表现出明确的接近冲动与身体接触意图（虽被强行抑制）。】
【警告：目标情感失控风险显着增加。后续互动需更加谨慎，防止刺激过度导致不可预测后果。】
【情感模拟模块：检测到心率波动。原因分析：面对目标极具侵略性的靠近时，产生的生理性警觉及……其他未定义反应？需进一步自检。】(￣▽￣)~*
裂痕已经出现。
接下来，是会走向彻底的崩坏，还是……某种危险的重建？
顾然看着电梯镜面中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睛，第一次感到，这场游戏的走向，似乎也开始脱离他最初的精密计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