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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的校门前。

夕阳西沉,顺从县综合高中的铁栅栏在陈武桢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站在校门口,望着教学楼里零星亮起的灯光,恍惚间似乎看见某个窗口闪过一个熟悉的马尾辫——定睛再看时,却只是被风吹起的窗帘。

门卫大爷锁上传达室的窗户,冲他喊道:“小伙子,别等了!高二的真放假了!”

陈武桢点点头,却没有动。他摸了摸书包侧袋里的英雄钢笔——原本是打算见到柳晴雯时给她的,现在却成了无处安放的念想。

回县城车站的红色三轮车突突作响,陈武桢靠在窗边,看着街景倒退。路过一家文具店时,他突然坐直了身子——玻璃橱窗里摆着一排湖蓝色墨水,正是柳晴雯最喜欢的颜色。

“停车!”他下意识喊出声,又颓然靠回座位,“……算了。”

中巴车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车身不时地摇晃着,仿佛随时都可能散架。陈武桢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他的额头紧贴着车窗,感受着那微微发烫的玻璃。

车窗外,暮色渐浓,高低起伏的丘陵和田野在夕阳的余晖中若隐若现。这些景象让陈武桢想起了柳晴雯曾经寄给他的一封信,那封信里还夹着一张书签,书签上的图案正是眼前这片丘陵田野的缩影。

当时,柳晴雯在信中写道:“从县城回到翼城镇的这段路上风景真美啊!有高耸入云的崮山,有宽阔如镜的湖面,还有蜿蜒曲折的道路。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回家的甜美。”

然而,如今的陈武桢却坐在了写信人的位置上,亲身感受着这段路的风景。山水依旧,但回家的感觉却与以往大不相同。因为,那个曾经与他分享这一切的心上人,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这个暑假格外漫长。

陈武桢躺在老家的木板床上,盯着天花板的裂缝。往年这时候,他总会把柳晴雯的来信压在枕头下,睡前反复读上几遍。那些信纸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是柳晴雯惯用的墨水味道。

如今枕头下空空如也,只有一本过期的物理竞赛杂志。

他尝试给柳晴雯写过三封信,又全都撕碎了——每次写到一半,眼前就会浮现她最后一封信上冰冷的字句:“以后,别联系了。”

七月的暴雨夜,陈武桢在抽屉深处翻出柳晴雯过去的来信。那些熟悉的字迹此刻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他的心脏:

“你们实验室的炸毛猫还好吗?”(他当时真的养了一只流浪猫)

“流星牌圆珠笔到货记得帮我买!”(他跑遍学校周边的文具店才找到)

“等你考上大学……”(后面的话被泪水晕开了)

最痛的是那些看似平常的问候:“今天下雨了,你那边呢?”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争吵决裂,而是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突然退回到陌生人的位置。

深夜,陈武桢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可能性一:她是为了让我专心学习

(但为什么要说“和后座男生很铁”?)

可能性二:她真的讨厌我了

(那之前的28封信算什么?)

可能性三:信根本没送到

(可邮局显示“已签收”)

树枝“啪”地折断,他忽然想起柳晴雯信里画的那只炸毛猫——现在他自己也成了那只困兽,在原地徒劳地转圈。

八月底的一个傍晚,陈武桢在河边看见一群放河灯的孩子。暖黄的烛光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水面。

他突然明白了:有些关系就像这河灯,明亮过,温暖过,却终究要漂向不同的方向。

回家的路上,他买了新的笔记本。马上要开学了,第一页写着:“2004年9月1日,晴。今天开始,不再等她回信了。”

——但他在日期旁边,还是画了一只小小的大脸猫。

……

所有去县城的班车都会经过陈家村东侧的那个路口。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丁字路口,一棵棵棵白杨树像士兵一样地立在土路旁,树干上刻满了村里孩子们幼稚的涂鸦。陈武桢自己也在上面刻过字,只是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那些歪歪扭扭的痕迹早已模糊不清,就像某些他以为会永远记得,却终究淡去的往事。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陈武桢特意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透,他就背着书包站在了路口的白杨树下。晨露打湿了他的球鞋,空气中飘着玉米地里特有的青涩味道。

第一班车在六点二十分准时出现,车头灯刺破晨雾,像一把钝刀划开昏暗的天色。陈武桢没有上车,只是盯着每一个下车的乘客——或许会有奇迹,或许柳晴雯会从某辆车上走下来,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着说:好巧。就像柳晴雯第一封信里写的那样,她就坐在车里,已经看见了等车的陈武桢。

但车上只下来几个挑着扁担的农妇,和一位拄拐杖的老人。

陈武桢没有上车,他转念一想,这么早的时间,柳晴雯不可能从她的村子赶到翼城镇车站,陈武桢做了一个违背常理的决定,看着班车向北驶去,陈武桢没有继续在原地等车,而是向着相反的南方走去,大约半小时,他就可以走到翼城镇车站。

柏油路在脚下延伸,偶尔有碎石硌疼脚心。陈武桢数着自己的脚步声,数到第三百二十七下时,第一辆南行的中巴车迎面驶来。司机冲他按喇叭,车窗里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

小伙子,去县城的车在反方向!售票员扯着嗓子喊。

陈武桢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想起初二那年和柳晴雯一起读过《南辕北辙》的课文,当时她还笑那个楚国人傻。可现在,他踢飞一颗石子,我比那人还傻。

第二辆车经过时,司机甚至放慢车速跟了他十几米。陈武桢干脆拐上田埂,让沾着露水的玉米叶划过小腿——这样至少能避开那些疑惑的目光。

时间已经接近早上七点十分,七点的班车刚刚离开,陈武桢喘着气冲进翼城车站时,开往县城的班车刚刚关上门。透过脏兮兮的车窗,他看见最后一排空着的双人座——那里本该坐着两个人,一个在抱怨早起,一个在偷笑。

下一班七点四十!售票员敲着玻璃窗喊。

翼城镇车站与县城车站相比,规模要小很多。车站的地面是用水泥铺就的,但由于年久失修,地面上的裂缝中竟然顽强地生长出了野草。这个小镇的车站实际上就是一片固定的停车场,没有围墙,甚至连候车室都没有。人们要买票的话,只能到车上购买。唯一能证明这里是个车站的,就是停着的几辆中巴车,以及路边那两个破旧的铁皮长椅。

陈武桢在车站里四处寻找着,终于找到了那辆即将发车的班车。他快步走到车旁,一屁股坐在了最靠门口的位置上,然后眼睛便像被钉住了一样,死死地盯着进站的每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断有人匆匆赶来,上车,然后寻找座位坐下。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是准备开学的学生,有的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有的则是由家长骑着自行车送来的。

陈武桢心里暗自琢磨着柳晴雯家的村庄与翼城镇车站之间的距离,他觉得柳晴雯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家人骑车送她来车站。想到这里,陈武桢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柳晴雯是怎么坐车来车站的,也从来没有询问过她。如果可以的话,陈武桢其实非常愿意陪着柳晴雯走过那段从村庄到车站的乡村小路。

七点四十多了,班车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司机和售票员似乎也不着急,他们都在等乘客。小镇的班车多数是个人承包的,发车时间大都根据坐车人数来定。按时间算陈武桢做的班车七点半就得开走了,一直等到八点半才启动要离开。可陈武桢并没有买票,在售票员的吆喝声下,陈武桢还是没有买票,反而下车,陈武桢换了一辆半小时后才发车的班车。

九点零五分,一个熟悉身影急匆匆跑过来。陈武桢的心跳突然加快,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见一个扎马尾的女生下车,背影像极了柳晴雯,可当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在看什么?售票员大姐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陈武桢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带子。

陈武桢中途又换了一辆车,一直等到十点多才买票跟着班车离开翼城镇车站。他没有遇见柳晴雯……

回程的车上。

客车驶出翼城镇,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陈武桢靠在车窗上,看着一个个村庄路口掠过。每个路口都站着等车的人,有背着书包的学生,有拎着编织袋的农妇,有牵着小孩的年轻妈妈。

在一个种满向日葵的村口,车停了下来。上来的是一对高中生模样的小情侣,女生靠在男生肩上,两人共用一个耳机听歌。陈武桢别过脸去,突然想起初三毕业的前几天,柳晴雯还曾开玩笑的:希望以后我们还能一起听《七里香》。

而现在,周杰伦已经出了新专辑,柳晴雯却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客车驶过陈家村路口时,陈武桢看见几个初中生正在树下等车。其中一个男孩踮着脚往路上张望的样子,像极了去年的自己。他想到了柳晴雯多次坐车经过这里,她是不是也曾盼着能看见自己心底的那个大男孩。

陈武桢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的不是一辆车,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奇迹。

……

开学第一天的黄昏,陈武桢站在传达室窗前,夕阳把铁栅栏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格一格烙在他的校服上。老张头正在整理信件,牛皮纸信封在柜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声音让陈武桢想起去年今日,柳晴雯的信就躺在最上面,信封角上还粘着一片压干的银杏叶。

没有你的。老张头头也不抬,这都第几天了?

陈武桢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台裂缝。水泥碎屑卡进指甲缝里,微微的刺痛让他想起柳晴雯最后一封信上那些尖锐的字句:以后别联系了。可他的身体比理智更固执——每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双脚还是会自动走向传达室。

陈武桢又想起高一下学期,第一次收到柳晴雯来信的场景:淡蓝色的信封混在一堆白色账单里,像一片意外的晴空。当时他甚至没看落款,手指触到纸面的瞬间心脏就狂跳起来——仿佛某种远古的基因在苏醒,在呐喊:是她!一定是她!

拆信时小刀划破了信封内层,那道裂痕后来被柳晴雯笑话了整整三年:陈大学霸连封信都拆不好。而现在,他宁愿用一百道划痕换一个能拆的信封。

而现在的陈武桢开始给自己设定荒唐的规则:如果数到三十之前老张头抬头看他,今天就会有信。今天数到二十七时,老张头真的抬头了——却是为了赶走偷吃饼干渣的麻雀。

窗台上的蚂蚁排着队爬过信件领取表陈武桢三个字上绕了个弯。这个细节被他过度解读:是不是柳晴雯的信正在路上?是不是邮差拿错了班级?

第五天,陈武桢发现一个牛皮纸信封上写着高二三班 陈武收。血液瞬间冲上耳膜,直到看清寄件人是某物理学会——柳晴雯从来不会连他名字都写不全。再说,现在应该算是高三了。

第十天,传达室小黑板上出现陈武桢有挂号信。他冲进去时撞翻了墨水瓶,染蓝了半条裤子。结果只是老家寄来的衣服。

第十五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有没有...寄错的信?比如写成高二三班?

老张头从老花镜上方瞪他:你当我是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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