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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归来,校园的风还带着冰碴子,吹得网吧换气扇嗡嗡作响。陈武桢蜷在“蓝月亮”最里间的塑料椅上,屏幕冷光映着他下巴上新冒的青茬。右下方那只沉寂数月的小喇叭终于跳动起来时,他握鼠标的手指像被电流猝然击中,痉挛着点开——

【柳晴雯】13x xxxx xxxx 我的号,回学校了?

发送时间:17:32(已读)

空气在那一刹凝成固体。喉咙里涌起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耳膜嗡嗡轰鸣。陈武桢几乎是扑到屏幕前,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冷的显示器。那串陌生的数字组合像带着微光,刺破数月灰暗的等待。他飞快地掏向衣兜,摸出记工程制图数据的半截铅笔,又颤抖着手在背包里翻找。没有空白纸页,最终扯下作业本尾页——一张画满受力分析草图、沾着油渍的横格纸。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13x xxxx xxxx,他一笔一划,写得又重又慢,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拓印某种圣物的铭文。

“是我的号。” 不是“我的号码”,是“我的号”,一个熟稔又亲近的省略。一种被接纳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心里筑了几个月的堤坝。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输入这串号码时的模样,或许嘴角噙着一点浅淡的笑意,或许漫不经心。但这念头更让血液奔涌!她给了!她真的给了!不是冰冷的系统提示,是活生生的交流,是切切实实的连接通道!他猛地吸进一口带着浓重烟味和机箱热气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一种近乎愚蠢的、巨大的笑容在那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上绽开。几个月来反复咀嚼的苦涩、自怨、决心,在这串数字前溃不成军。世界骤然明亮。那屏幕上的十个数字,每一个都闪着金光,通往他魂牵梦绕却又不敢奢望的彼岸。

网吧浑浊的灯管在陈武桢眼中变成流动的金色光线。他捏着纸片,小心翼翼地抚平边角褶皱,指腹一遍遍摩挲那串刚写下的、还有些扎手的铅笔字迹。这串数字就是打开宝藏的密钥,是他和那个光芒万丈的柳晴雯之间最私密的桥梁。几乎同时,他已经想象出声音流淌的感觉——她的声音穿过几百公里的电线和空气,清晰地抵达耳膜,温软,带着一丝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他要把这五年的空白、那些独自啃掉的苦楚、那一次次点开灰色头像的失落、那场寒冷的年集与张博海的疏离…所有所有,都讲给她听!不是隔着冰冷的留言板,是声音贴着眼下耳边的热度!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手不自觉地梳理了一下被耳机压塌的额发,仿佛她正穿过屏幕注视着他。

然而,就在下一秒。就在他捏紧纸条,指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眼神仍胶着在屏幕上那句“13x xxxx xxxx”上时,旁边机位男生正好放下电话。那个银灰色、小巧的、贴着亮晶晶贴纸的玩意——“行,知道啦,妈,晚上再给你打过去!我手机快没电了。”语气是随意到近乎不耐烦的亲昵。那小小的长方块在他眼前一闪,像一块烙铁,猛地烫在陈武桢的心尖上。

笑容僵在脸上,嘴角咧开的弧度像石膏骤然冷却凝固。

手机…… 我拿什么打?去公用电话亭,还是去宿舍园区的话吧?都不匹配啊,只有手机才能配得上去拨打这串手机号。

滚烫的血骤然冰冷,一路向下沉,沉坠。胸腔里方才还盛放的喜悦气球,被这根名为现实的针“噗”地扎破,只留下满地冰凉的碎屑和令人窒息的空虚。他低头,重新盯住手里那张油渍斑斑、字迹被手指洇得有些模糊的破纸片。刚才还闪着金光的圣物铭文,骤然褪色,显出贫贱寒酸的原形。

网吧的嘈杂声浪猛冲回来,游戏音效、键盘敲击、邻座的大声谈笑…每一种声响都像针尖刺耳。柳晴雯那句“我的号”,此刻像一个清晰的标识,一个残酷的刻度尺,精准丈量着他与她之间那道日益深邃、且正在被她自身光芒照亮的天堑。她拥有着代表便捷、即时、私密联系的现代媒介。她生活在一个他需要费力踮脚、才能勉强望见边角的、更高维度的世界。

而他有什么?

公用电话?Ic卡?话吧?蓝色塑料棚里劣质听筒,混杂着无数陌生人呼吸和烟味、需要精准掐算时间和花费… 这些符号代表的,不仅仅是简陋的通讯方式,更是一层厚厚黏附在他生活底色上、无法剥离的灰暗标签。贫穷、落后、局促。

那张写着“我的号”的便签纸,此刻变得无比烫手,边缘的油渍晕开,像他心底蔓延开的污迹和羞耻。他像捧着刚从垃圾堆捡来的赃物,下意识地将那张纸片慌乱地揉捏、折叠、再展开,试图抚平,却又越弄越皱。捏在指间的纸片仿佛有千斤重。刚才那个挺直脊背、梳理头发,幻想与她声音热烈交谈的自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她没有错。她只是理所当然地给了他一个属于她世界最平常的东西——一个手机号码。就像递给别人一张普通的纸巾那样自然。可这“平常”,却恰恰是他需要全力跳起、伸长手臂也够不着的台阶。

柳晴雯的头像依然亮着,那朵半开的玉兰娇艳欲滴。可陈武桢仿佛透过那个头像,看到了她平静甚至可能带着一丝困惑的眼神。为什么给了号码,对方却没有立刻欣喜若狂地打过来?为什么屏幕这边只有长久的沉默?

他不知道这串号码是一根救命的绳索,还是一面照妖镜,将他从里到外照得赤裸而窘迫。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这片浑浊的空气里急速缩水,缩小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周围是弥漫着廉价泡面气味与电子轰鸣的喧嚣网吧,他是这巨大背景板上一道无人察觉的、卑微的影子。

那串号码不再是通往她心灵的桥梁,而是一面高悬的明镜,照映出他全部的寒酸与匍匐的姿态。他把那张快要被揉成碎末的纸条,连同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近乎幻想的喜悦,一起死死地、用力地攥进了汗湿冰凉的掌心。指关节发白,捏着那粒卑微的沙,像捏着一捧早已冷却的死灰。

陈武桢犹豫很久,多次走到电话亭又折返,他很想柳晴雯,想听她的声音,想给她打电话聊天,可陈武桢总是难以战胜内心的自卑,一个贫穷而不能拥有一部手机的卑微。如此反复循环,最终是对柳晴雯的想念战胜了一切,陈武桢决定冲破心里的一切枷锁,坦然地去给柳晴雯打电话。

长途电话的忙音响到第三声时,陈武桢的指尖已经开始发凉。他蜷缩在宿舍园区蓝色塑料棚搭成的电话亭里,捏着那张写着一串数字的便签纸——那是柳晴雯十天前在qq上发来的号码。外面飘着早春的冷雨,铁皮屋顶被敲得叮当乱响,潮湿的寒气顺着门缝钻进来,舔着他单薄的球鞋边缘。

“喂?”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清澈,带着一点点陌生的软糯尾音,像被雨水洗过的鹅卵石。

陈武桢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五脏六腑都抽紧了。“…是我,”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陈武桢。”

“哦,听出来了。” 柳晴雯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礼貌得疏离。“有事吗?” 问得直接,像个不设防的询问。

五年了。距离他们在老家尘土飞扬的中学操场上最后一次碰面,整整五年。那模糊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留着普通马尾辫、总爱穿一件深绿色上衣、会因为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咬着笔头发愁的倔丫头。而陈武桢,彼时是那个在复读班里撑着全班男生扛大旗、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锐气的 “桢哥”。可现在……

陈武桢握听筒的手紧了紧,金属外壳硌着掌心的薄茧。“没啥…要紧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冰冷的狭小空间里嗡嗡作响,比外头的雨声更空洞。“就是…问问你,学校快开春了吧?”

雨滴拍打着塑料棚顶,节奏像某种倒计时。

“嗯,开了几天了。玉兰都冒花苞了。” 听筒那边很安静,没有背景杂音,陈武桢甚至能想象出她或许在一个有明亮窗户的宿舍里,穿着干干净净的毛衣,一只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一只手不时地捋一下头发。这与他所在的潮湿简陋、弥漫着汗味和食物残留气味的电话亭,像是两个世界。

陈武桢没问“玉兰开得怎么样”,也没问“你拍的玉兰一定很好看”。所有关于影像、关于美的想象,在那个只隔着网线和电流,本质上却隔着巨大鸿沟的女孩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陈武桢突然觉得自己配不起。

那曾属于陈武桢、支撑他昂着头走过最艰难复读岁月的“带头大哥”、“桢哥”的光环,早就在踏入这所陌生的三流大专那一刻起,被现实磨成了渣。陈武桢不再是人群里那个发号施令、光芒耀眼的男孩,只是一个为了蹭食堂便宜套餐而早早去排队的普通学生。而柳晴雯…听她说话间那种无意识流露的从容,陈武桢感觉她像是在清澈透亮的水晶罩子里从容生长。那是大学氛围的浸润?是专业气质的沉淀?或者是家庭给予的底气?他不知道,只觉得那光芒刺眼,衬得他卑微如泥土里的尘埃。

话费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在听筒两端沉重地蔓延。陈武桢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对方那边,遥远的、来自她城市的车笛声——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繁华都市的脉搏。

“咳,” 他终于找到一点声音,带着不自知的嘶哑,干巴巴地往下接,“我们这边…刚下工图课。”他笨拙地描述着自己灰扑扑的世界。画图板、三角尺、被橡皮擦蹭脏的作业本…他不敢提那昏暗的网吧角落,那是最深的耻辱烙印。“你呢?还…忙么?”

“还好,”柳晴雯的回答轻描淡写,像在拂开一粒灰尘,“课程挺满,最近在研究暗房技术,在鼓楼附近找了个老照相馆跟着学。”

暗房?鼓楼?陈武桢脑中一片模糊又精致的图景,是他只能靠廉价旅游杂志想象的远方。而他最大的课余活动,就是在篮球场边帮人看包,或者去食堂后厨打一小时零工。喉间像堵了一团硬物,吞咽都困难。“哦…那挺好的,”他机械地回应,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听起来,挺厉害的…”

一段更长、更粘稠的沉默。只余电流微弱的嘶嘶声。陈武桢几乎想立刻挂掉电话。那无言的空白本身,就是对他此刻窘迫状态最响亮的宣告。他终于确认了,那条曾经连接他们的、带着乡土气味的、沾满少年心事的线,早已风化成灰。曾经高悬于他心中的位置,早就不复存在。情感的天平曾在柳晴雯奋笔疾书给陈武桢写信的年代,沉甸甸地坠向他这一侧。那时柳晴雯仰望陈武桢,如同仰望一道照亮她狭小世界的光。如今,这天平在漫长的时间里悄然置换,将陈武桢重重地压入尘埃。陈武桢成了那个仰望者,卑微又恐慌,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的颤抖,只为了能在电话的这头,多捕捉一丝柳晴雯遥远的风华。

陈武桢攥紧了那张写着号码、被汗水浸得发软的便签纸,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仿佛这串数字是陈武桢抓住柳晴雯世界残影的唯一凭证。

“对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是犹豫,更像是随口一提。这轻飘飘的开场却让陈武桢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前几天回家…整理抽屉,翻到…你以前给我写的信了。”柳晴雯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追忆的微波,但转瞬即逝,快得像幻觉。那句曾在她少女时代照亮无数个阴郁日子的承诺——“等你的长信!高三(三)班陈武桢”——她终归没有复述出口。说那个做什么呢?徒增无谓的缅怀罢了。

“是吗?”陈武桢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卑微试探,“都…那时候的事了。” 陈武桢甚至没能问一句“你留着呢?”。他不敢,也无力承受可能更残忍的回答,比如“只是清理东西翻出来”,或者“早该扔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模糊的哈欠声,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也许是错觉。但这微小的声响,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穿了陈武桢勉强维持的平静外壳。

“那个…”柳晴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一种想要结束交谈的委婉,“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熄灯了。”

“哦!好…好的!” 陈武桢应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慌乱,生怕晚一秒就会暴露更多可怜。“你…早点休息!”

“嗯,” 一个平静得没有波澜的单音节。“有空再聊。”

嘟…嘟…嘟…

忙音比上次骤然响起,冰冷而干脆,像某种终结。

陈武桢却忘了第一时间拔卡。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紧握着尚有余温却已失去生命力的听筒。那最后几个字——“有空再聊”——像几片轻盈的雪花,落在耳朵里,还没触及皮肤的温度就化了,徒留一片冰凉麻木的水渍。

透过电话亭模糊的、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的塑料隔板,他看到远处校园的灯火次第熄灭。黑暗如同浓墨,一点点吞噬掉视线可及的光明。

他慢慢松开手,那张载着心海坐标的、汗涔涔的便签纸失去了支撑,无声滑落在电话亭肮脏、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他没有去捡。

电话卡的余额在通话结束后冷漠地显示着几个冰冷的数字。他拔下它,那块冰冷的蓝色塑料片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刻满了无声的卑微与业已死亡的过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烈阳般的少年形象,在这块廉价的塑料面前,彻底碎裂、崩塌。

陈武桢知道,下一次的“通话”,不知在何时何地。但他更清楚的是,当他再次蜷缩进这个充斥着廉价雨腥气和他人生活残留气味的塑料盒子里,对着那串注定遥不可及的数字拨号时,他依旧是那个蜷缩在泥土里,仰望着一束遥不可及的光芒的沙尘。

这一次,位置换了。从云端跌落的尘埃,再无力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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