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黎琳娜在沉默中彻底失联后,陈武桢的情感世界仿佛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断电,随即被另一种形式的“忙碌”所填充。
那场始于意外惊喜、终于现实差距的短暂交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曾激起涟漪,但终究迅速沉底,被后续不断涌来的水流淹没。失落感是有的,但似乎不再像最初被苏雯清冷淡或遭汪宇艳拒绝时那般尖锐和持久。一种麻木的适应性开始在他心底滋生。
仿佛是为了填补某种空白,或者仅仅是顺应“到了年纪”的潮流,亲戚、同事、甚至父母老家的朋友,都开始更积极地为陈武桢张罗相亲。频率明显提高了。
他又见了几个姑娘。
有老家亲戚介绍的、在齐阳做文员的同乡女孩,两人在小餐馆吃了一顿饭,聊了些不痛不痒的家常,饭后互相客气地说“再联系”,然后便默契地消失在彼此的联系人列表里。
有单位热心大姐介绍的、附近小学的老师,人在外地,两人只在网上视频聊了一次,画面卡顿,声音延迟,尴尬地寒暄了半小时,便心照不宣地不再发起第二次通话。
还有一次,是母亲几乎以恳求的语气让他去见的一位远房表姨介绍的姑娘,在商场卖化妆品。见面过程平淡如水,姑娘更关心齐阳的房价和他单位的效益,问得直接又现实。陈武桢如实回答后,对方眼里的光便明显黯淡了下去。结果自然也是无疾而终。
这一场场接踵而至、又迅速落幕的相亲,像一场场急促又潦草的面试。他机械地赴约,程式化地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然后等待着或明确或沉默的拒绝。忙碌,却缺乏真正的期待和悸动。
然而,这种忙碌本身,却产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副作用。
它像一层厚厚的沙子,覆盖在他心底那片对柳晴雯持久而执着的痴念之上。频繁的见面、寒暄、得失,占据了他的时间和精力,让他无暇再像过去那样,深陷于对那轮“白月光”反复的、无意义的怀想和自怜之中。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近乎自虐地去点开柳晴雯的qq空间,逐条翻阅那些早已停滞的动态。那个反复出现的、在翼城中学教室里无法动弹的梦魇,造访的频率似乎也悄然降低了。
他并非忘记了她,也并非不再喜欢她。那种深植于少年时期的情感,像一道背景音,依然存在,只是音量被现实频繁的敲打暂时调低了。
他不再那么强烈地觉得,自己的人生必须与柳晴雯产生交集才算圆满。那种“非她不可”的痴心妄想,在一次次现实而直白的相亲冲击下,似乎变得有些……苍白和遥远。
忙碌,成了一种另类的麻醉剂和解药。 它用一种疲惫而务实的方式,拉扯着他,让他不得不更多地关注眼前具体的人、具体的对话、具体的得失,而不是沉溺于虚无缥缈的旧梦。
当然,这种状态并非健康积极的“走出”,更像是一种被动形成的情感疲劳和防御机制。他用一场接一场的、希望渺茫的相遇,来稀释对一场永无回响的旧梦的专注。效果显着,却也有些可悲。
他就像一艘在相亲市场这片看似繁忙实则孤寂的海域上漂泊的小船,经历着一次次短暂的靠岸和启航,却始终找不到真正能停泊的港湾。但至少,持续的航行本身,让他暂时忘记了最初那片可望而不可即的、名为“柳晴雯”的月光海岸。
频繁穿梭于一场场目的明确、节奏仓促的相亲之中,陈武桢对“缘分”二字的期待,渐渐被一种清醒的、甚至略带悲观的现实主义所取代。
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在成年人的婚恋市场上,那种纯粹基于“一见钟情”或“灵魂契合”的浪漫故事,概率渺茫得近乎传说。大多数相遇,更像是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价值评估与条件匹配。
有好几位见面对象,或直接、或委婉,都将话题引向了那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你现在……是住在单位附近吗?”、“单位有宿舍挺好的,不过以后总得有自己的窝吧?”、“最近房价好像又涨了,买房压力真大呀……”
这些试探,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反复刺穿着陈武桢那点脆弱的自尊和侥幸心理。他不得不一次次坦诚自己尚未购房的现实,然后看着对方眼中那原本或许还有几分兴趣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转为一种礼貌的、疏离的客气。
这种重复的挫败感,像钝刀割肉,虽然每次都不至于痛彻心扉,但累积起来,却让他无法再继续逃避和拖延。房子,这个曾经觉得遥远而沉重的词汇,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真正开始认真考虑买房的事情。下班后,他会下意识地点开一些房产网站的链接,浏览着齐阳市区的楼盘信息。然而,每次看到那些动辄几十万的总价,再默默心算一下自己银行卡里那少得可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余额,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便瞬间将他淹没。首付像一个天文数字,将他牢牢地挡在“安家立业”的门槛之外。
这种焦虑和渴望,在室友丰文武开始实际行动起来买房时,达到了顶峰,并转化为了某种更具体、也更折磨人的刺激。
丰文武是学财务出身的,对数字和规划有着天生的敏感。他似乎早已将买房纳入人生计划,并开始了有条不紊的筹备。每天晚上,公寓的客厅就成了他的“房产研讨会”现场。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分析着齐阳各区的房价走势,比较着新楼盘和二手房的优劣;他计算着首付比例,琢磨着如何凑够那笔启动资金;他深入研究公积金贷款和商业贷款的利率差异、贷款年限、月供压力;他甚至能头头是道地预测未来几年齐阳哪个地段的房子更有升值潜力……
陈武桢表面上可能还在看电视或玩手机,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一字不落地捕捉着丰文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数字。
他听着丰文武计算需要向家里求助多少、自己再攒多少、公积金账户里能提取多少;听着他盘算哪家银行的贷款利率更有优惠,三十年贷款下来利息总额是多么惊人却又不得不承受;听着他畅想交房后如何装修,规划着未来的生活……
这些具体而微的数字和计划,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镜子,照出了陈武桢与丰文武之间巨大的、现实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仅是银行卡余额的多少,更是规划能力、家庭支持、以及对未来确定性追求的魄力。
陈武桢心里暗自佩服:“丰文武不愧是学财务的,算得真清楚,目标真明确。” 但这种佩服里,掺杂着更多的是对自身境况的酸楚和焦灼。
他仿佛看到丰文武正一步步、扎实地迈向那个被社会定义为“成功”和“稳定”的轨道——拥有自己的房产,筑起引凤的巢。而自己,却还在相亲市场的一次次拒绝和筛选中被反复提醒:你连入场的资格都尚未取得。
这种每晚持续的、近在咫尺的“房产教育”,像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电击,不断刺激着陈武桢的神经。它让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沉浸在风花雪月的幻想或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而是被迫直面赤裸裸的、关于金钱、规划和生存压力的现实。
他的情感状态,因此变得更加复杂和沉重。一方面,他对那种纯粹情感的渴望并未完全熄灭;另一方面,一个冰冷的声音不断在他脑海中响起:没有物质的基石,一切浪漫的楼阁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经不起现实哪怕最轻微的一阵风。
他开始意识到,或许在找到那个“对的人”之前,他必须先想办法,为自己找到一块能立足的“地”。
买房的念头,一旦在心底扎了根,便开始疯狂滋长,日夜啃噬着陈武桢。丰文武每晚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房价数字和贷款计算器进行的精密演算,像一场持续不断的现场教学,也让陈武桢对“买房”这件事从模糊的渴望,逐渐变成了具象的、却也更显沉重的压力。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需要一套房子。那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更是他在这个城市立足的证明,是他未来能够“筑巢引凤”、摆脱在相亲市场上被反复“筛选”和“过滤”命运的基础筹码。
然而,现实的冰冷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刺骨。他反复计算着自己的工资收入、微薄的存款,以及齐阳节节攀升的房价。首付,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的梦想面前,仅凭他一人之力,在可预见的未来,几乎没有任何跨越的可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投向了远在老家的父母。
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操劳了大半辈子,毕生的心血和微薄的积蓄,几乎都倾注在了供他读书上学这件事上。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母那混合着无比骄傲与为学费发愁的复杂眼神;记得他们送自己来齐阳上学时,穿着最体面的衣服,却依然与城市的繁华显得格格不入的拘谨;记得他们每次打电话,总是说“家里都好,不用惦记,你在外头吃好点,别亏待自己”……
好不容易,他毕业工作了,父母肩上的重担似乎终于可以卸下,能喘口气,过上几天清闲日子,甚至开始期待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
可现在,自己却要因为一套房子,再次向他们开口,去掏空他们可能压箱底的那点养老钱,甚至让他们可能还要去低声下气地向亲戚举债?
这个口,陈武桢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每每一想到父母那日渐花白的头发、粗糙的双手和佝偻的背影,他就觉得自己的想法自私又残忍。那种深植于心的孝道与愧疚感,像一把锁,牢牢锁住了他求助的喉咙。
他只能利用每次休假回家的短暂机会,在饭桌上,陪着父母看电视时,用一种极其随意、仿佛只是闲聊的方式,偶尔提起房子的话题。
“爸,妈,听说现在齐阳市里房价涨得挺厉害的。”
“哦?多少钱一平了?”母亲通常会顺着话头问一句,语气里更多的是好奇,而非紧迫感。
“好点的地段都快四五千了。”陈武桢尽量让语气平淡。
“哎呦!那么贵!”母亲会发出一声惊叹,然后摇摇头,“那得干多少年才能买上一平米啊。还是在咱村里好,自己盖房,宽敞又便宜。”
话题往往到此就戛然而止,或者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村里谁家又新盖了楼房,花了多少钱,显得多么气派。
陈武桢敏锐地察觉到,在整个村子里,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几乎没有谁是在市区买商品房的。大家普遍的观念,还牢固地停留在过去:努力挣钱,然后回到村里,向村委会申请一块宅基地,自己买材料,请施工队,盖起一栋两三层的小楼。这样既省钱,又显得光宗耀祖,在乡亲面前有面子。
在村里人看来,花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去买城里那区区几十平、上百平,像鸽子笼一样的楼房,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冤大头”行为。
陈武桢在市区买房的想法,在这种强大的、传统的乡土观念映衬下,显得格外超前,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他无法向父母解释清楚,那套“鸽子笼”背后所关联的就业机会、教育资源、医疗条件以及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他甚至能感觉到父母隐隐的担忧,怕他是因为“虚荣”或者“被城里人带坏了”,才想去背那么沉重的债务。
这种观念上的鸿沟,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和无助。他仿佛被夹在了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是生他养他、观念传统、让他无法忍心再去索取的老家;另一个是他努力想要融入、却因缺乏资本而始终被拒之门外的城市。
买房的渴望与对父母的愧疚,像两股相反的力量,日夜撕扯着他。他既无法义无反顾地向前冲,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向后退。只能暂时将这份沉重的渴望,更深地埋进心底,继续在单位租住的公寓里,听着室友规划未来的购房大计,一边暗自焦虑,一边沉默地攒着那仿佛永远也攒不够的首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