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炽热无比,仿佛是融化的铁水一般,无情地浇灌在教室的水泥地上。那滚烫的温度,似乎要将地面都熔化掉。吊扇在头顶嗡嗡地转动着,发出微弱的声响,但那微弱的风力,却完全无法吹动这凝固的热浪。
班主任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嘎作响,每一笔都像是在黑板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陈武桢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黑板上,而是紧紧地盯着自己那已经被汗水湿透的掌心。在那掌心里,几道深红的印子格外显眼,那是他用圆珠笔压出来的。这几道印子,看起来就像是抽血时护士绑在他胳膊上的橡皮管痕迹,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已经是第七天了,体检结果却迟迟没有到来。每天早读前,陈武桢都会假装系鞋带,在教务处门口磨蹭。他的耳朵像雷达一样,竖得发疼,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关于体检结果的消息。走廊上每一声“某某班来领体检表”,都能让他的后背瞬间绷直,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前排的李明正在传阅一本《报考指南》,书页在他手中翻动着,偶尔会露出其中一页医学院的招生简章。那上面的白大褂照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嘲笑陈武桢内心的不安。
课间操的喇叭里,《运动员进行曲》欢快地嘶吼着,那激昂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与陈武桢此刻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食堂的吊扇转得吃力。陈武桢扒拉着铝饭盒里的炒茄子,听见隔壁桌在讨论体检结果:张鹏居然被查出色弱,航校梦碎了王丽丽转氨酶偏高,正喝中药呢。饭盒突然变得千斤重——他的饭卡还是初中时办的,照片上那个没乙肝的少年笑得真蠢。
放学路上,他故意绕到校医院后墙。铁栅栏里晾着几件白大褂,在风里飘成招魂幡的形状。三楼化验室的窗帘没拉严,能看到显微镜的金属反光。陈武桢摸出兜里的Ic卡——上周充的二十块钱还没用过,够在电话亭打三分钟长途。
但能打给谁呢?
晚自习的教室犹如一个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脊背不停地往下流淌,那感觉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行,瘙痒难耐。
陈武桢的注意力完全被这恼人的酷热和瘙痒所分散,他手中的钢笔在模拟卷上肆意游走,却在不经意间洇出了一大片墨团。正当他准备懊恼地叹口气时,同桌突然用手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说道:“老班看你呢!”
陈武桢心头一紧,急忙抬起头来,果然迎上了班主任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他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忙脚乱地抓起涂改液,想要赶紧把那片墨团掩盖住。
然而,当白色的液体覆盖在错题上时,一股刺鼻的香蕉水味顿时弥漫开来,在这闷热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浓烈。陈武桢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暗暗叫苦。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自习结束,陈武桢如释重负地回到宿舍。宿舍里已经熄灯了,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将铁架床的阴影清晰地烙在墙上。
陈武桢轻轻地爬上床,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了他的walkman。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周杰伦那熟悉的歌声随即在耳边响起:“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然而,由于磁带有些受潮,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尽管如此,陈武桢还是沉浸在这略微失真的音乐中,让自己的思绪渐渐飘远。
就在这时,下铺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陈武桢好奇地探头看去,只见阿涛正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陈武桢定睛一看,原来是阿涛女友送给他的幸运符。
据说这个幸运符里塞着某座名山的开光香灰,能够给人带来好运。阿涛对这个幸运符视若珍宝,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女友的陪伴和祝福。。
陈武桢像鸵鸟一样,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毛巾被里。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初中毕业时的情景,那时柳芹送给他一个护身符,那是用蓝色布缝成的,如今却早已不知去向。而现在,他的脑海里完全被柳晴雯占据,柳芹似乎已经被他沉入了记忆的池塘底部,难以再被打捞起来。
就在体检前夜,陈武桢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黑板上原本写着高考倒计时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一张肝功能化验单。他惊恐地看着那张化验单,上面的数字和符号让他感到一阵晕眩。就在他惊醒过来的时候,蚊帐外的天空还是一片漆黑,早起的麻雀在窗台上啄食着昨夜剩下的饼干渣,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末,陈武桢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烦闷。最后,他走到了学校西侧巷口的报刊亭前。报刊亭的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杂志和报纸,其中一本《高考志愿填报指南》被翻得卷了边。陈武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不予录取专业”那一页上,他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了很久,仿佛能从里面找到自己未来的方向。
然而,报刊亭的老板显然对他的行为有些不耐烦了,他咳嗽了一声,问道:“买不买?”陈武桢这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报刊亭。
陈武桢缓缓地离开报刊亭,脚步有些沉重地继续向前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觉得身体越来越累,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而学校,那个他一直想要逃离的地方,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现实总是残酷的。他无法真正地逃离学校,逃离那肆虐的病毒,更无法逃离那些他不愿意接受的一切。尽管心中充满了无奈和痛苦,但他知道,他必须去面对这一切。
当陈武桢终于决定返回学校时,他选择了乘坐公交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气息,让人感到有些窒息。售票员撕票时发出的“刺啦”声,在他听来,就像是抽血时胶布被撕开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陈武桢默默地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麦田,思绪渐渐飘远。他突然想起了初三那年,和柳晴雯一起上体育课的情景。他们曾爬到操场西侧的小山丘上,俯瞰着学校里的小溪流。柳晴雯指着一株蒲公英,轻声说道:“你看,有些种子注定飞不过对岸。”那时的他,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是觉得那株蒲公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样子很美。
如今,陈武桢终于明白了柳晴雯的话。他就像那株蒲公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飞过生活的对岸。教学楼前的玉兰开始凋谢,白色的花瓣纷纷飘落,粘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很快,它们就被过往的行人踩成了褐色的泥。
陈武桢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原来,最疼的不是宣判的时刻,而是在等待的过程中,自己亲手种下的千万种可能。
班主任老师缓缓推开教室门,手中紧紧捏着一沓纸,仿佛那是无比珍贵的文件。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恰好照在他那微微发亮的秃顶上,形成了一道明亮的光带。
同学们,上次的体检报告都已经出来了。老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但却在陈武桢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陈武桢手中正转着的笔突然失去控制,一声掉落在桌上。他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坐直身体,双眼紧盯着老师,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整体情况很好,没有大问题。老师继续说道,语气依然平静。
陈武桢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仿佛要冲破胸腔蹦出来一般。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老师的话——没有大问题?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的乙肝病毒自愈了?
这个念头如同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穿透了这些天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涌上心头,仿佛全身的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他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向窗外,五月的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一只麻雀正轻盈地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教室里的一切。
陈武桢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轻快了许多,就连前排同学身上传来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汗味,此刻也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了。
整节课他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眩晕的喜悦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老师讲解的数学题对他来说不再是天书,那些曾经让他望而却步的公式和定理,此刻竟如同老朋友一般亲切。他不仅全听懂了,甚至还主动举手回答了一个问题,这可是他从未有过的举动!
当他坐下时,他注意到同桌那惊讶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课堂上如此积极地发言了。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下课铃响起,老师收拾教案的动作突然停住,她环顾教室,然后喊道:“王时安、牛景硕、咸颂年、陈武桢,跟我来一下办公室。”陈武桢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刚刚还轻飘飘的,现在却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他缓缓站起身来,感觉自己的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起身时,他的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腿,一阵刺痛袭来,但奇怪的是,这疼痛似乎并不是来自膝盖,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让他有些恍惚。
他机械地跟在其他三人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办公室。走着走着,他注意到牛景硕的耳根通红,像是刚刚被老师批评过一样;而咸颂年的校服后背则湿了一大片,显然是紧张得出汗了。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只有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显得有些冷清。
老师指了指旁边的长凳,自己则靠在办公桌边缘,你们四个的体检结果有点小异常,肝功能指数偏高。
陈武桢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凳上的木刺。果然......
不过不要紧,不影响高考。老师的声音很温和,你们之前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四个人都低着头,没人应答。办公室里只有班主任老师的保温杯发出的轻响。
这个就像有些人的眼睛近视了一样,老师拧开杯盖,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日常接触不会传染,大家不用有心理负担。
陈武桢偷偷抬眼,看见班主任老师的镜片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他突然想起初中时的徐老师——那个曾经拍着他肩膀说有前途的中年女人,在得知他的体检结果后,那个惊讶和想逃避的眼神。
报考方面确实有些专业限制,老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但可选的范围还是很广的。班主任老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几份资料,这是我整理的适合你们报考的专业目录。
陈武桢接过资料时,注意到纸张边缘有些卷曲——显然被翻阅过很多次。首页右上角还粘着便签条,上面是老师工整的字迹:医学类除外,其他均可考虑。
回去吧,老师最后说,记住,你们和其他同学没有任何区别。
走出办公室时,陈武桢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走廊上,四个男生默契地保持着距离,却又在楼梯口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咸颂年突然咳嗽了一声,王时安抬头看了看他,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陈武桢突然明白了老师的用意——
“他让我们知道,在这条路上,我们并不孤单。”
夕阳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教学楼的墙壁上。陈武桢摸了摸口袋里那张专业目录,纸张温暖的触感让他想起班主任老师说没有任何区别时,镜片后那双平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