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老爷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化为一抹决绝。
他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傲骨铮铮的七女儿,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允你!这林府的天,也该清一清了!”
一声令下,林府上下风声鹤唳。
王氏被禁足的消息还未完全消化,七小姐要在府中最阴晦的后河畔主持“招魂祭”的命令,更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无数惊疑与恐惧的涟漪。
林晚昭却心如止水
她冷静地吩咐绿枝:“去库房领七色纸,要最韧的那种。再取针线,我们亲手扎七盏河灯。”
绿枝早已被小姐的镇定所感染,她重重点头,领着几个信得过的小丫鬟,在西院的回廊下,借着微弱的灯火,开始忙碌起来。
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纸在她们灵巧的手中翻飞,逐渐化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灯。
林晚昭亲自检视着每一盏灯。
她从一个早已备好的木匣中,取出七件微不足道却饱含记忆的信物。
那是小蝉的发带,一截洗得发白的青布条,上面还残留着井水的清冽气息。
那是小雅的绣绷,绷着一朵未完成的梅花,针脚细密,却在最后一瓣处戛然而止。
那是小琴的断弦,那是小棋的玉石棋子,那是小书的半页残卷,那是小画的狼毫笔尖,那是小舞的旧舞鞋上掉落的一颗珍珠。
她将这些信物小心翼翼地放入对应颜色的灯盏之内,仿佛在安放一个个疲惫的灵魂。
每放一件,她脑中便会响起那一日,她们临死前的最后一声悲鸣。
子时,阴气最盛。
林府后河畔,冷风萧瑟,吹得岸边柳条如鬼影乱舞。
林二老爷带着家将赵五等人,远远立于石桥之上,神情凝重。
府中下人则被严令不得靠近,只能在远处窃窃私语,投来或敬或畏的目光。
河畔中央,只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林晚昭一袭素衣,长发未绾,仅用一根木簪松松别住。
她赤着双足,冰冷的卵石硌着脚心,那寒意仿佛能一路钻进骨髓,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手中紧紧攥着的,不是别的,正是母亲昭婕妤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支凤尾点翠簪。
簪头的凉意,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万籁俱寂,唯有风声与水流声。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已没了半分怯弱,只剩下如寒潭般的沉静。
朱唇轻启,一段不成曲调、却凄婉欲绝的歌声,自她喉间流淌而出,飘散在冰冷的夜色里。
“井边青布条,寻魂向东……梅下紫檀匣,锁魄无踪……”
这是小蝉死前,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哼出的遗曲。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刻在她的记忆里。
歌声不高,却有着奇异的穿透力,随风扩散,仿佛在与这方天地的某种神秘力量进行着沟通。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平静无波的河面,竟随着她的歌声,泛起点点幽蓝的浮光,如同无数沉睡的萤火,被这悲伤的旋律唤醒。
那些光点若即若离,在漆黑的水面上明明灭灭,仿佛在回应她的召唤。
远处的林二老爷瞳孔骤缩,死死攥住石桥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是何等景象!
难道……这世间真有鬼神之说?
林晚昭对此视若无睹,她踏着歌声,一步步走向河边。
“琴上断弦响,三更梦长……棋盘黑子落,生死两茫……”
她唱一句,便将一盏河灯轻轻放入水中。
那红色的莲花灯,载着小琴的断弦,悠悠地飘向河心,灯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却始终不灭。
紧接着,是黑白棋子所在的白色河灯。
一盏,两盏,三盏……
七盏颜色各异的河灯,载着七件信物,载着七段未了的执念,在河面上排成一条蜿蜒的光带,随着那幽蓝的浮光,缓缓漂流。
当她唱到最后一句,准备放下第七盏青色莲花灯时,异变陡生!
“……鸢尾残纸断,魂归何方……”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倒卷而来!
那风并非寻常的夜风,它冰冷刺骨,带着一股强大的、不属于人间的力量,吹得林晚昭的素衣猎猎作响,长发狂舞。
更令人骇然的是,她藏于袖中的那片纸鸢残片,竟被这股无形之力猛地从袖中扯出!
它不再是死物,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半空中剧烈地盘旋、挣扎,最后竟像一支离弦之箭,直直地朝着城南的方向疾飞而去!
林晚昭猛然醒悟!
这不是风,这是执念!
是小蝉她们七人最后的执念汇聚而成的力量!
她们无法言说,便用这种方式,为她指引出最后的真相!
她霍然转身,望向石桥上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众人,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声音清越,划破夜空:“若有冤魂未散,请引我……去见那最后一人!”
这一声,仿佛蕴含着某种言灵的力量。
话音刚落,那疾飞的纸鸢残片在半空中骤然一停,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钉在了那里,而后,它调转方向,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直直地指向城南一处偏僻的贫民巷!
最终,它悬停不动,尖端所指,正是那条巷子的第三户人家!
——私生子“安”的藏身之处!
林二老爷心神巨震,骇然之色溢于言表。
他再无怀疑,当即厉声下令:“赵五!带上一队精锐,跟上七小姐!快!”
一行人打着火把,在纸鸢残片的诡异引领下,一路疾行,很快便找到了那座破败的院落。
院门虚掩,一股腐朽与血腥混杂的恶臭扑面而来。
赵五一脚踹开屋门,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打翻的桌子。
林晚昭目光如炬,瞬间锁定了地面上一块颜色与周围不符的地砖。
“撬开它!”
家将们合力撬开地砖,一个黑漆漆的地窖入口赫然出现。
恶臭味愈发浓烈。
众人冲入地窖,火把的光亮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地窖中令人发指的一幕。
一个少年被铁链锁在墙角,奄奄一息。
他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该是朝气蓬勃的时光,此刻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手腕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但即便是昏迷中,怀里依旧死死地抱着一个油布包裹,像是抱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林晚昭心头一紧,快步上前,让绿枝赶紧解开铁链,同时从他怀中取过那个包裹。
打开油布,里面竟是一本只剩下半卷的密账。
她颤抖着手翻开账本,借着火光,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字迹映入眼帘。
账目记录的,赫然是林府主母王氏与当朝户部侍郎刘允,长达三年的往来交易!
“宣和二年,七月,私矿铁料五百斤,易良马三十匹,由刘侍郎转交北境。”
每一笔,都足以让整个林家抄家灭族!
林晚昭越看心越凉,通敌叛国!
王氏的胆子,竟大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当她翻到最后一页,看到账尾用朱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血液瞬间凝固!
“林氏昭婕妤之死,事已了结。酬银千两,由刘侍郎府出。”
轰——!
林晚昭脑中一片轰鸣,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崩塌。
亲母之死……竟与王氏有关!
与户部权臣刘允有关!
那一场看似意外的“失足落水”,原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滔天的恨意与悲痛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满口的血腥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刺骨的痛楚压回心底最深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命令道:“绿枝,立刻带他回府,请最好的大夫!务必救活他!”
随后,她转身,捧着这本重如千钧的密账,一步步走出地窖,来到早已面色铁青的林二老爷面前。
“父亲,”她递上账本,“您请看。”
林二老爷接过账本,只看了两页,便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当看到最后一页那行朱笔小字时,他更是怒发冲冠,猛地将账本摔在地上,咆哮道:“好个毒妇!好个刘允!这……这已非家务事,这是通敌!是谋害皇妃!是灭九族的重罪!”
他双目赤红,指着王氏所居的正院方向,对赵五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立刻带人,将正院给我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所有人等,就地看押,等候御史台和宗人府前来提审!”
这一夜,林府的天,彻底变了。
风波稍定,林晚昭回到自己冷清的西院,身心俱疲。
她遣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窗前,任由冷月清辉洒满一身。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一道苍老而缥缈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三魂共语者,必承七魄之难。孩子,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林晚昭猛然回头,只见一名身穿灰色道袍、双目蒙着白布的盲眼道姑,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屋中。
她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她开口,根本无法察觉其存在。
未等林晚昭开口询问,道姑已飘身上前,枯瘦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一股清凉之意瞬间传来,一枚古朴的青铜小铃,已被系在了她的腕上。
“此铃名为‘镇魂’,可为你抵挡外邪侵扰,却挡不住你命中注定的劫数。”道姑的声音空灵,不带一丝情感。
“你究竟是……”林晚昭心中大骇,刚想发问。
盲眼道姑却仿佛已经知道了她的问题,身形一晃,便如一缕青烟般向后退去,眨眼间便融入了门外的夜色里。
只留下一句悠远的话语,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不休。
“你母亲留给你的血脉,非止听魂——那,是‘召灵’。”
召灵?
林晚昭僵在原地,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枚冰凉的青铜铃。
脑海中电光石火,无数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难怪她能引动河中浮光,难怪她能让纸鸢指路……原来她的异能,不止是“听”,更是“召唤”!
良久,院中传来兄长林修文虚弱的咳嗽声。
他披着外衣,由人扶着坐在石凳上,望着满天星斗,轻声道:“妹妹,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林家的主心骨了。”
林晚昭走出房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默默地将那七盏已经燃尽的残灯从河边收回,一字排开,郑重地置于母亲那块无字碑前。
风中,仿佛还残留着小蝉最后消散的低语:“……魂归……路明……”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经历了一夜风霜的眸子,褪去了所有的悲伤与迷茫,只剩下比天上寒星更冷、比鞘中利剑更锐的锋芒。
远处,沈知远那方素帕上用金线绣出的“慎言”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宅斗,至此已然落幕。
然而,她腕上的青铜铃铛,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脆响。
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席卷范围更广,牵扯更深,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风暴,正在叩响林家,乃至整个大周王朝的门。
夜深了。
元宵的灯火虽已阑珊,但空气中还残留着节日的余温。
林晚昭独自一人来到母亲生前最爱待的佛堂,这里一尘不染,显然常有人打扫。
她从香案上拿起三支紫檀香,按照记忆中母亲生前的习惯,将其点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