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医生的允许后,周深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何粥粥的病房。每一次踏入那个房间,他都像步入一个充满矛盾的气场——一方面是庆幸她还活着的微弱慰藉,另一方面则是面对巨大变故的窒息感。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柔和无害,不像是一个闯入者。他会搬一把椅子,坐在离病床一个恰当距离的地方,不远不近,然后尝试用最轻柔的声音与她交流。这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仪式,一种他固执坚持的、试图与过去建立连接的渺茫努力。
“粥粥,”他唤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片羽毛,“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照进来了。”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然后继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是周深。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活动后台见过。”
病床上的何粥粥,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躺着或坐着,眼神飘忽不定。听到声音,她的眼珠或许会微微转向声源,落在周深脸上。但那双曾经盛满理性与温和光芒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清澈见底的、毫无内容的茫然。没有认出,没有熟悉,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欠奉。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注视墙上一个斑点的时长。
往往就在他试图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会毫无征兆地、彻底地被其他东西吸引走。窗外突然飞过的一只麻雀,能让她立刻扭过头去,视线追逐着那跳跃的黑点,嘴里发出“啊……啊……”的、意义不明的声音。或者,护士进来换药时,衣服上一颗亮晶晶的纽扣,就能让她专注地看上好久,甚至伸出笨拙、不太听使唤的手,想要去触摸。
她会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音节,像牙牙学语的婴儿,但组合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词语。有时,在吃饱喝足、身体没有不适的时候,她的脸上会突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毫无杂质的笑容,纯粹因为某种生理上的舒适感。那笑容如此纯真,像初春融化的雪水,不染尘埃。
可这纯真的笑容,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周深的心脏。因为这份纯真背后,是巨大的空洞。她的世界被强行简化、压缩了,只剩下最基本的需求和反应:饿了会烦躁,舒服了会安静,看到新奇的东西会注意,疼痛或不适会哭泣。没有复杂的情绪,没有过往的记忆,没有对未来的忧虑,也没有“自我”的意识。
那个在后台井井有条地核对流程、眼神专注而坚定的女孩;那个在危急关头,能爆发出惊人勇气和决断力的女孩;那个拥有自己独立生活、喜怒哀乐、或许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小梦想的优秀个体——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如今占据着这具年轻身体的,是一个被囚禁在受损大脑牢笼里的、心智停留在混沌初开状态的“孩子”。她需要人喂饭、穿衣、洗漱,需要人时刻看护以防她无意中伤到自己,需要人像教导婴孩一样,重新引领她认识这个对她来说已然全新的世界。
周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因为玩自己的手指而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悲伤。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却力大无穷的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探望,都是一场清醒的凌迟。他亲眼见证着一种比死亡更残忍的“失去”——灵魂的流放。而他,正是将那个鲜活灵魂推入这无边混沌的,最初的那一双手。这份认知,比任何指责都更沉重,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他带来的伤害,是如此彻底,如此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