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龙门永不疲倦的传送带,机械地向前滚动。公寓里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近乎刻板的平静。塞法利亚遵循着规律的作息,阅读、进食、休息,偶尔在能天使或可颂来访时,进行一些符合社交礼仪的、内容充实却缺乏情感温度的交谈。她像一件被精心修复的古董瓷器,外观完美,纹理清晰,但内里那曾经可能存在的、滋养生命的泥土与水分,已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的、中空的完美。
拉普兰德试图适应。
她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在的塞法利亚,这就是她那个“不再有麻烦”的妹妹。她强迫自己接受那片熔金色眼眸中的冰冷平静,接受那具身体里不再有混乱情潮涌动的现实。她依旧履行着“姐姐”的职责,用她自己的方式。
她会像以前一样,在任务归来时,带回一些她认为塞法利亚可能会喜欢的、不那么油腻的食物(尽管她从不承认这是特意挑选)。她会粗声粗气地催促塞法利亚按时吃饭,会在看到她长时间看书时,不耐烦地打断,扔给她一罐啤酒(塞法利亚现在会礼貌地拒绝,理由是“不利于保持头脑清醒”)。
但每一次尝试,都像一拳打在柔软而坚韧的棉花上,无处着力,只带来更深的挫败感。
这天,拉普兰德在清理自己那对源石兵刃时,不小心被锋利的刃口在指尖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她习惯性地皱了下眉,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坐在不远处看书的塞法利亚已经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拉普兰德流血的手指上,熔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惊慌或心疼,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观察的专注。她放下书,站起身,动作流畅而迅速地取来了医药箱。
“姐姐,请把手给我。” 她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波澜。
拉普兰德下意识地伸出手。塞法利亚握住她的手腕,力道适中,既不显得亲密,也不失礼。她熟练地用消毒棉签清理伤口,动作精准利落,胜过许多专业的护士。然后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无可挑剔,甚至比德克萨斯做得还要标准、还要……“完美”。
但拉普兰德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塞法利亚的手指是温凉的,她的眼神是专注而空洞的,她的整个行为,更像是一台执行既定程序的医疗机器人,在处理一个“需要包扎的伤口”对象,而不是在关心受伤的姐姐。
包扎完毕,塞法利亚松开手,退后一步,微微颔首:“好了。这几天注意不要沾水。”
拉普兰德看着自己被包扎得整齐利落的手指,又抬头看着塞法利亚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清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她宁愿塞法利亚像以前那样,看到她受伤时,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会笨拙地想帮忙又怕弄疼她,甚至会因为她的不小心而小声抱怨几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高效、完美,却……毫无人情味。
“你……” 拉普兰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了。她能指责什么?指责她包扎得太好?指责她太过冷静?
塞法利亚看着她,似乎有些不解她为何欲言又止,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这种无声的、顺从的等待,彻底点燃了拉普兰德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
“你看什么看?!” 拉普兰德猛地抽回手,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变得尖利,“老子没事!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
塞法利亚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微微一怔,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熔金色的眼眸里甚至闪过一丝……类似于“分析中”的光芒。她似乎快速评估了一下情况,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姐姐因为受伤而情绪不稳定。
“我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和,“如果姐姐需要独处,我可以先回房间。”
说完,她真的转身,拿起之前看的书,步履平稳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没有丝毫犹豫或委屈。
拉普兰德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挺直而单薄的脊背,那银白色的长发,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却又什么都不同了。她感觉自己像是对着一个虚无的幻影咆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无力,都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回应,只留下她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她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将脸埋进手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吼。
她做不到。
她真的做不到。
她可以适应塞法利亚的沉默,可以适应她的疏离,甚至可以试着理解她那极端选择背后的绝望。但她无法适应这种……情感上的真空。无法适应那个会因为她受伤而真正感到担心的妹妹,变成眼前这个只会进行逻辑分析和标准操作的“陌生人”。
德克萨斯从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没有出声,冰蓝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深沉的了然。她看着拉普兰德那罕见的、流露出脆弱和痛苦的背影,又看了看塞法利亚紧闭的房门。
她知道,拉普兰德正在经历的,是一种比面对任何强大敌人都要艰难的战争。敌人是她妹妹那被强行剥离的情感,是她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粗糙却真实的关怀,是那种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无形天堑的绝望感。
塞法利亚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并没有因为拉普兰德的怒吼而感到难过或委屈。她的情感系统里,已经没有给这种复杂的、因他人情绪而波动的反应预留位置。她只是依据逻辑,判断出当时离开是最优选择,可以有效避免冲突升级。
她坐在书桌前,重新打开那本建筑史。文字和图片信息流畅地涌入大脑,被高效地处理、归档。她的思维清晰,注意力集中。
然而,在翻过一页,看到一幅描绘古老家族祭坛的插图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祭坛的样式,隐约让她想起萨卢佐家某个荒废的偏厅。一段遥远的记忆碎片浮现——很小的时候,她曾因为好奇偷偷溜进去,不小心打翻了一个古老的烛台,差点引起火灾。是拉普兰德恰好经过,粗暴地把她拽出来,一边骂她“尽会惹麻烦”,一边笨拙地拍打她裙摆上沾到的灰尘……
记忆的画面很清晰,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烛台倒地的声音,以及拉普兰德骂她时那嫌弃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语气。
但是,也仅仅是“回忆”而已。
她记得那段往事,记得其中的视觉、听觉信息,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害怕和愧疚的,记得拉普兰德的行为可以被解读为“关心”。
但……她无法再“感受”到当时的害怕,无法“体会”到那份愧疚,也无法从回忆中汲取到任何关于“被关心”的温暖。
记忆变成了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数据档案。
她失去了爱欲,保留了人格和记忆。
但这人格,像一台被删除了情感驱动程序的超级计算机,虽然依旧能进行复杂的运算和存储海量数据,却再也无法理解那些数据背后所代表的、鲜活的生命体验。
她合上书,走到窗边。楼下,一对年轻的鲁珀族情侣正在街角争吵,声音隐约可闻,情绪激烈。塞法利亚平静地看着,大脑自动分析着他们的肢体语言和语调,得出“关系冲突”的结论。
她理解“争吵”的概念,理解“爱情”中可能包含的激烈情绪。
但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激动?为什么那些情绪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两个人在大街上失态?
对她而言,那就像在看一场无法理解其规则的、嘈杂的戏剧。
拉普兰德在客厅里,最终还是没有去找塞法利亚。她只是沉默地、一瓶接一瓶地喝着啤酒,直到醉意朦胧,瘫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锁着,仿佛在对抗某个无形的、令人疲惫的敌人。
德克萨斯默默地将毯子盖在她身上,看着她在睡梦中依旧显得沉重而痛苦的侧脸,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
这个“家”,因为塞法利亚那追求“纯净”的极端选择,陷入了一种比任何明面上的冲突都更加令人窒息的困境。拉普兰德那如同野火般炽热而直接的情感,在塞法利亚那冰冷的、情感真空的壁垒前,一次次徒劳地燃烧,最终只灼伤了她自己。
适应?
或许终有一天,拉普兰德会学会与这个“新”的妹妹相处,学会将那些汹涌的情感强行压抑,用更加“理智”的方式去互动。
但那意味着,她也必须亲手扼杀自己一部分真实的本性。
而这,对于拉普兰德这样纯粹而激烈的存在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
夜色深沉,笼罩着公寓里三个各自被困在无形牢笼中的灵魂。塞法利亚在冰冷的平静中维持着运转,拉普兰德在炽热的痛苦中徒劳挣扎,德克萨斯则在沉默的守望中,见证着这场因“爱”之名而引发的、无声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