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王大柱的心窝。
“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八个字，字字千钧，砸得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一片。库房里那混合着血腥和诡异腐败的气息，此刻仿佛都凝固成了绝望的实体，沉沉地压在他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扑到门板边，苏静蓉那张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脸庞刺得他眼睛生疼。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感透过裹着她的外袍传来，让他指尖都在颤抖。
“静蓉！静蓉！你醒醒！别睡！！” 王大柱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绝望。他紧紧握住她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去抓住那丝随时会断掉的生命线。可那只手，像一块冰冷的玉石，毫无回应。
老郎中站在一旁，满面颓然，摇头叹息：“少爷…节哀…这位夫人体内毒势之诡异霸道，实乃老朽平生仅见。五脏如焚又似冰封，经脉寸断…能撑到此刻，已是…已是奇迹。非是老朽不肯尽力，实在是…人力有时尽啊…” 他行医数十年，见过无数疑难杂症，但像苏静蓉这般体内如同数种天灾同时肆虐的景象，闻所未闻。
“奇迹…” 王大柱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苏静蓉毫无血色的嘴唇。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苏静蓉紧攥的右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那被宽大袍袖遮掩的右手，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色！
王大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一股强烈的直觉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猛地俯身，几乎是吼出来的：“她还有知觉！她还在抗争！郎中！快！不管用什么法子！吊住她的命！银子！要多少银子都行！”
老郎中也被这细微的动静惊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更加为难的神色：“少爷！这…这非是银钱之事！老朽实在是…”
“用针！” 王大柱猛地想起什么，几乎是吼着打断他，“你不是说施针固元吗？！扎！给她扎！先稳住心脉！还有…还有这个！” 他手忙脚乱地在苏静蓉身上摸索，终于在她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里，摸到了那个冰冷的、内壁刻满符文的玉盒！里面，还残留着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暗红色、流转着幽蓝光泽的药膏！那是她拼死炼成的“凝毒引”残渣！
“这…这是何物？” 老郎中看着玉盒里那诡异药膏，感受到那股冰火交织的奇异气息，脸色大变。
“解药！是她自己炼的解药残渣！” 王大柱语速快得如同连珠炮，“她之前就是靠这个压制体内剧毒的！快！给她用上！配合你的针！快啊！”
老郎中看着王大柱眼中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疯狂和祈求，又看看门板上气息微弱却仍在与死神角力的女子，一咬牙：“罢了！死马当活马医！老朽豁出去了！” 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古朴的针囊，里面是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金针。
“少爷，请按住夫人，千万莫让她乱动！老朽要用‘金针锁命’之法，强行封住她心脉几处大穴，再辅以这…这奇药，看能否吊住她一口元气！” 老郎中神色凝重至极，手指捻起一根最长的金针，在油灯火焰上飞快地燎过。
王大柱立刻用尽全力，小心翼翼地按住苏静蓉的双肩和身体，避免她无意识的痉挛影响施针。
老郎中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他枯瘦的手指稳如磐石，第一针，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入苏静蓉头顶百会穴！紧接着，膻中、神阙、关元…一根根金针带着细微的嗡鸣，刺入她身体几处关乎生死的要穴！每一针落下，苏静蓉的身体都会剧烈地抽搐一下，口中溢出更多暗黑色的污血，看得王大柱心胆俱裂。
当最后一根金针刺入足底涌泉穴时，老郎中已是满头大汗，脸色发白，显然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他不敢停歇，立刻用骨勺刮起玉盒里那点仅存的“凝毒引”药膏，小心翼翼地撬开苏静蓉紧咬的牙关，将药膏送入她舌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库房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王大柱粗重紧张的喘息。他死死盯着苏静蓉的脸，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苏静蓉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气息，似乎…凝实了一线？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飘忽欲灭。她紧皱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丝，身体剧烈的痉挛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颤抖。那层笼罩在脸上的死气沉沉的青灰色，似乎也淡去了一点点。
“成了！” 老郎中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晃了晃，扶住旁边的杂物堆才站稳，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金针锁住了最后一丝生机，这奇药…似乎也起了点作用！暂时…暂时吊住了！但少爷，这只是权宜之计！金针最多能锁十二个时辰！若十二个时辰内，无法找到真正的续命良方，或者她自身的生机无法复苏…神仙难救啊！”
十二个时辰！
一天一夜！
王大柱看着门板上气息虽然微弱但终于稳定下来的苏静蓉，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更大的紧迫感如同巨石压顶！一天一夜！去哪里找续命的法子？
“我明白了！多谢郎中！” 王大柱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决绝，“无论如何，这十二个时辰，请您务必守在这里！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我王家倾家荡产也给你找来！”
“老朽自当尽力！” 老郎中郑重应下。
安置好苏静蓉这边，王大柱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冲出库房。府邸的惨状在黎明的微光下，更加触目惊心。
前院如同被飓风犁过。炸塌的大门和院墙废墟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木梁扭曲着指向天空，破碎的瓦砾铺满了地面，踩上去咯吱作响。烧焦的木头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尸体已经被官军和家丁们初步清理，堆放在角落，盖上了草席或破布，但地上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夜战斗的惨烈。
受伤的人更多。护院、家丁、甚至一些躲闪不及的丫鬟婆子，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在残垣断壁间此起彼伏。福伯肩上缠着厚厚的、渗着血的绷带，正指挥着还能行动的男丁清理废墟，扑灭最后的火星，他的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蜡黄，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同受伤的头狼。
七姨太芸娘正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用干净的布条和热水，小心翼翼地给一些伤势较轻的仆妇包扎伤口。她脸上沾着烟灰，发髻散乱，眼圈红肿，显然哭过，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沉稳。六姨太梅香则在临时搭起的简陋灶台边忙碌，指挥着几个婆子熬煮着大锅的米粥和姜汤，蒸汽腾腾，给这冰冷的清晨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年纪最小的翠儿，红着眼睛，端着水盆和布巾，穿梭在伤员之间，小脸上满是恐惧，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相公！” 芸娘看到王大柱，连忙放下手中的布条迎了上来，声音带着哽咽，“您…您没事吧？三姐姐和四姐姐她们…”
“三姨太在夫人房里，郎中说暂时稳住伤势，但需静养。四姨太…” 王大柱顿了顿，声音低沉，“郎中用了金针秘法，吊住了十二个时辰的命。你这边人手够不够？药材可有短缺？”
芸娘连忙摇头：“够的够的！张捕头留了些金疮药，府里库房也还有些存着的白药和止血草。就是…就是热水和干净布条不太够…” 她说着，担忧地看了一眼远处呻吟的伤员。
“热水和布条管够！” 五姨太秋菊的声音传来。她正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将几大桶滚烫的热水从后厨抬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抱着大捆干净白布的丫鬟。她平时存在感不高，此刻却显得异常干练，“库房里的新布都搬出来了！不够我让人立刻去拆干净的旧被褥！”
“好！辛苦你们！” 王大柱看着这几位姨太太在危难时刻各司其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目光扫视，没看到周婉娘的身影。
“夫人在书房。” 福伯走了过来，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张捕头带人清点完俘虏和尸体，正在向夫人回禀。另外…县城里刚有快马送来消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王大柱，“是关于昨夜夫人派人送去的…疤脸刘口供的处置结果。”
王大柱心头一紧。疤脸刘的口供牵扯巨大，县城那边的反应至关重要！他立刻转身，朝着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内院书房快步走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王大柱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混杂着墨香扑面而来。周婉娘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靠在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她脸色依旧灰败，嘴唇毫无血色，蚀脉散的寒毒和一夜的惊心动魄显然耗尽了她的心力。左肩的伤处重新包扎过，但仍有淡淡的血痕渗出。一个丫鬟正小心翼翼地给她喂着参汤。
书案前，站着风尘仆仆的张捕头，他皂色的公服上沾着不少血迹和泥点，脸上也带着倦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大柱，你来了。” 周婉娘看到王大柱，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丫鬟退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但眼神却依旧沉静，甚至透着一丝冰冷的锋芒。
“夫人。” 王大柱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目光询问地看向张捕头。
张捕头抱拳行礼，沉声道：“少东家。昨夜接到贵府急报，县尊大人震怒，即刻下令全城戒严，调集所有衙役、捕快，并征调乡勇，由卑职带队星夜驰援。所幸…总算赶上了。”
“张捕头救命之恩，王家上下铭记于心！” 周婉娘微微颔首致谢。
“分内之事。” 张捕头摆摆手，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卑职此来，一是向夫人和少东家回禀昨夜战况。黑虎帮匪首，即那戴青铜面具之人，已确认服毒自尽。其手下匪徒，当场格杀三十七人，生擒五十二人，另有小股趁乱逃脱，卑职已下令全县通缉。贵府…贵府护院家丁，殉职二十一人，重伤十九人，轻伤不计其数。” 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沉甸甸地压在王大柱和周婉娘心头。
“其二，是关于夫人送来的那份口供。” 张捕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县尊大人接到口供，连夜调集亲信，雷霆出击！按图索骥，在‘鸿运赌坊’地下密室起获火药三百斤！‘鬼眼青’虫卵三罐！当场擒获黑虎帮余孽七人！‘四海货栈’掌柜及其伙计共五人，在试图通过暗道潜逃时被堵个正着！县衙后巷的暗道出口也已被封死！此外，名单上的其余眼线、窝点，也正在逐一拔除！此役，黑虎帮在县城经营多年的根基，已被连根拔起！县尊大人特命卑职转告夫人，此乃大功一件！待清理完毕，必有重谢！”
好消息！
王大柱精神一振！虽然付出了惨重代价，但疤脸刘的口供确实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彻底铲除了黑虎帮这个毒瘤！这无疑给风雨飘摇的王家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周婉娘苍白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神情。她微微闭了闭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三…” 张捕头的声音却再次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是关于那自尽匪首的身份。卑职仔细查验过其尸体和遗物，此人…并非我们之前猜测的任何一位黑虎帮高层！他脸上虽有旧疤，但并非江湖上任何一位成名人物！而且，在其身上，搜出了这个。” 张捕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小心地放在书案上。
油布打开，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令牌。非金非木，入手沉重冰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令牌正面，浮雕着一只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狰狞蝎子！蝎尾高高翘起，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紫蝎令？” 周婉娘看到令牌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一直强撑着的平静瞬间被打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恐惧！
“夫人认得此物？” 张捕头连忙追问。
周婉娘死死盯着那枚暗紫色的蝎子令牌，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过了好几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略有耳闻…此乃‘万毒窟’的信物！紫蝎令出，见令如见‘蝎后’！黑虎帮…竟然只是‘万毒窟’摆在明面上的傀儡？!”
万毒窟！蝎后！
陌生的名字，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气息。王大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铲除了黑虎帮，却引出了一个更加神秘、更加可怕的幕后黑手？那疤脸刘口供中提到的“黑虎”…难道并非指帮主，而是指这“万毒窟”的蝎后？！
书房内，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压抑。刚刚因县城捷报带来的一丝轻松荡然无存。
“蝎后…” 张捕头咀嚼着这个名字，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万毒窟，那是一个盘踞在西南边陲、以毒术和诡秘着称的恐怖势力，官府对其也知之甚少，讳莫如深。
“张捕头，” 周婉娘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此事关系重大，请务必详禀县尊。这紫蝎令和万毒窟的线索，或许才是黑虎帮屡次针对我王家的真正根源！王家…恐已卷入更大的漩涡之中。另外，” 她看向王大柱，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恳求，“家中伤患众多，急需大量药材和安顿，还请张捕头行个方便，允我王家在县城紧急采买。”
“夫人放心！卑职立刻安排！” 张捕头收起紫蝎令，肃然道，“药材、人手、乃至修缮所需物料，县衙都会尽力协调！贵府遭此大难，县尊大人绝不会坐视！卑职还需回衙复命，先行告退！” 他抱拳行礼，匆匆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王大柱和周婉娘。窗外，残阳如血，将废墟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映在两人凝重的脸上。
“万毒窟…蝎后…” 王大柱喃喃自语，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万钧巨石。苏静蓉仅剩的十二个时辰…林红缨的重伤…王家的重建…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更加可怕的敌人…千头万绪，如同乱麻。
“大柱，” 周婉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她靠在椅背上，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家里…就交给你了。我…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竟直接昏了过去。
“婉娘！” 王大柱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蚀脉散的寒毒，加上心力交瘁，终于彻底击垮了这位铁腕的当家主母。
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落在周婉娘苍白如纸的脸上，也落在王大柱布满血丝、却陡然变得无比坚毅的眼中。他轻轻将昏睡的妻子抱起，走向内室。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这个家，这个千疮百孔的家，现在只能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