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光细棉布”在柳林镇李记布庄甫一上柜，便如同投石入湖，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那远超普通细棉的匀整细密，那柔滑如丝的触感，引得镇上稍有头脸的妇人小姐趋之若鹜。高三成的价格非但没成阻碍，反而成了身份与眼光的象征。李记掌柜陈老抠那张精瘦的老脸，几日下来竟少见地泛起了红光，看着库房里迅速减少的新布，小眼睛里满是精明又满足的笑意。
消息像长了翅膀，越过柳林镇矮矮的城墙，飞向更远的州县。王大柱的书房，这几日迎来送往的掌柜面孔明显多了起来，都是闻风而动，想分一杯羹或是探听虚实的。王大柱来者不拒，谈笑风生间，将“匀光细棉”的独特性与工坊有限的产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吊足了胃口，又稳稳把控着主动权。芸娘在一旁记录、核算，忙而不乱，清秀的眉眼间带着专注的光彩。翠儿也跑前跑后，学着端茶递水，小脸上满是新奇与兴奋。
王家大院表面一派欣欣向荣，但核心的几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正厅里，王老抠难得地没去鼓捣他那些“宝贝”，而是背着手，踱着方步，嘴里啧啧有声：“好！好啊！大柱，你这布…出息了！比你爹我当年倒腾山货强！”他脸上是掩不住的自得，仿佛那织机上的巧思是他点拨的一般。末了，又习惯性地压低声音，凑近王大柱：“那个…大柱啊，这布赚头这么大，工坊那边…看紧点，可别让那些匠人把心思学去了，偷摸在外头仿……”
“爹，”王大柱有些无奈地打断他，“刘铁匠他们都是签了死契的，家小都在庄子上，规矩都懂。况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自信，“这滑轮弹簧的窍门，也不是看一眼就能仿出来的。您老就放宽心，等着数银子吧。”
“嘿嘿，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王老抠搓着手，心满意足地踱开了。
王大柱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摇摇头，目光转向一旁端坐的周婉娘（大太太）。周婉娘正翻看着几份新送来的订货契书，指尖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铁腕管家的气势浑然天成。
“大娘子，”王大柱走过去，“京城那边…有信儿了吗？”
周婉娘停下拨算盘的手，抬眼，凤目里一片沉静：“福伯的人脚程快，应该快到京城了。一有消息，会立刻用信鸽传回。”她放下契书，声音压低，“倒是家里…四妹那边，吴老今早把脉，说脉象渐稳，但双臂…唉，恢复如初怕是难了。她性子要强，面上不显，心里只怕…”
王大柱心下一沉。他自然明白苏静蓉此刻的煎熬。武功是她安身立命、乃至复仇的唯一倚仗，如今却…他想起那夜静室里她倔强的泪水和那声重逾千斤的“信”，沉声道：“总会有法子的。大娘子，账目上…能否再挤出些银钱？我想托人去更远的地方，寻访名医，或找些接续经脉的珍奇药材。”
周婉娘没有丝毫犹豫：“相公放心，我自会安排。四妹的事，是家里的头等大事，银子不是问题。”她顿了顿，又道，“另外，新布势头虽好，但相公说得对，怀璧其罪。我已让红缨（三太太）这几日亲自带人轮班盯着工坊和库房，夜里也加了双岗。”
“辛苦大娘子和三娘子了。”王大柱心头微暖。
后院演武场。
“嗬！”
“哈！”
呼喝声短促有力。林红缨（三太太）一身利落的短打，束着高马尾，正在场中指点几个新挑选出来的健壮家丁练拳脚。她动作刚猛迅捷，拳风呼啸，一招一式都透着实战的狠厉。那几个家丁在她面前，如同笨拙的牛犊，被她随手一拨一带，就摔得七荤八素，却没人敢叫苦，反而眼神更加热切崇拜。
“下盘要稳！腰马合一！出拳要快准狠！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再来！”林红缨柳眉倒竖，声音清亮如刀。
一个家丁刚被她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嘟囔道：“三奶奶…您这手劲…也太吓人了…”
“吓人？”林红缨杏眼一瞪，“等真遇上要命的，人家才不管你吓不吓人！都给我打起精神！少爷和大奶奶把护卫的担子交给咱们，是信得过！谁要是敢懈怠，让贼人钻了空子，仔细你们的皮！”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从今天起，夜里巡防再加一班！工坊、库房、内院各门，都给我把眼睛瞪圆了！听见没有！”
“是！三奶奶！”家丁们齐声应喝，不敢再有半分怨言。
林红缨满意地点点头，抹了把额角的细汗。她性子直，最烦那些弯弯绕绕。保护这个家，保护相公和姐妹们，在她看来，就是拳头够硬，眼睛够亮！苏静蓉的遭遇，像根刺扎在她心里，让她更加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暗暗发誓，绝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王家大院！
静室。
药香依旧，却似乎淡去了几分苦涩。苏静蓉靠坐在窗边软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锦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面前矮几上，摊开的已不再是厚重的账簿，而是那本烧焦的册子，以及王大柱描摹下来的三瓣花符号。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在那诡异的符号和册页上纷乱的蝌蚪纹路间反复逡巡。包裹着厚厚药布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但她全副心神都沉浸在眼前的谜团里，仿佛暂时忘却了身体的桎梏。
冬雪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碗熬得浓稠的参茸药膳进来：“四奶奶，该进些汤药了。”
苏静蓉没抬头，只极轻地“嗯”了一声。
冬雪将小碗放在矮几上，用小银勺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地递到苏静蓉唇边。苏静蓉顺从地微微启唇，咽下。她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迟缓，但已不像前几日那般全靠他人摆布。
一碗药膳喂了大半，苏静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册子。她忽然伸出被药布包裹的右手，极其缓慢、笨拙地，试图用指尖去触碰纸页上的一个符号。厚厚的药布阻碍了细微的触感，指尖的移动也异常艰难。她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冬雪看得心疼，轻声道：“四奶奶，要不…奴婢帮您翻页？”
苏静蓉动作顿住，沉默了片刻。那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极淡的无奈。她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冬雪连忙小心地帮她翻过一页。苏静蓉的目光立刻又锁定了新的区域，专注得仿佛要穿透纸背。她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寻找着属于“玉面罗刹”的价值，哪怕只是在这方寸的纸页之间。
夜色，再次笼罩了王家大院。
白日的喧嚣褪去，只剩下巡夜家丁规律的梆子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工坊早已熄了灯，巨大的库房如同沉默的巨兽，伏在院落的西侧。
库房高大的木门外，两名值夜的家丁抱着长棍，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连日的警戒，精神高度紧张，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侵蚀着意志。
“柱子哥…你说…真有人敢来咱们王家偷东西？”年轻些的家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含混不清。
被叫做“柱子”的壮实家丁强撑着眼皮，瓮声瓮气地道：“少废话！三奶奶交代了，打起精神！真出了事，咱们可担待不起！听说四奶奶就是被那些歹人……”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狸猫踏过屋瓦的“沙沙”声，从库房高高的屋顶边缘传来！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几乎被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掩盖！
柱子猛地一个激灵，睡意瞬间飞了大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棍，警惕地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屋顶：“谁？！”
屋顶上，几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瓦面，动作轻盈迅捷得诡异。其中一道黑影听到下方的低喝，眼中寒光一闪，手腕一抖！
嗤！嗤！
两道微不可察的破空锐响，如同毒蛇吐信，撕裂夜风，直射而下！目标并非柱子二人，而是他们头顶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
噗！噗！
灯罩瞬间碎裂，里面的烛火应声而灭！库房门外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不好！有贼！”柱子厉声大吼，同时猛地将身边还在发懵的年轻同伴往旁边一推！自己也向侧方扑倒！
几乎就在他扑倒的瞬间，又是几道细微的锐响擦着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掠过，狠狠钉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是淬毒的袖箭！
“敌袭！库房！！”柱子声嘶力竭的吼声划破了王家的夜空！他连滚带爬地起身，一边挥舞长棍格挡可能再次袭来的暗器，一边拼命敲响挂在腰间的铜锣！
铛！铛！铛——！
刺耳的锣声如同惊雷，瞬间炸响！
整个王家大院仿佛沉睡的猛兽被惊醒！各房灯火次第亮起，人声、脚步声、兵器出鞘声骤然沸腾！
最先冲出来的，是一道火红的身影！林红缨（三太太）只披了件外衫，手中提着她惯用的九节钢鞭，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几个起落便已冲到库房附近！她凤目含煞，一眼就看到了库房屋顶那几个正在撬瓦揭顶的黑影！
“狗贼！敢来王家撒野！找死！”林红缨怒叱一声，脚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鹞子般腾空而起！手中钢鞭化作一道凌厉的银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抽向离她最近的一个黑影！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仓促间举臂格挡！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那黑影手臂呈现诡异的弯折，整个人被鞭梢蕴含的巨力抽得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屋顶瓦片上！
另外几个黑影见势不妙，立刻放弃撬瓦，身形如鬼魅般散开，其中两人直扑林红缨，手中短刃在夜色下泛着幽蓝的毒光！另有一人则反手甩出几枚黑乎乎的东西，砸向下方的林红缨和正赶过来的家丁！
“小心！是毒蒺藜！”林红缨眼尖，厉声示警，同时钢鞭舞成一团银光，护住周身！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毒蒺藜被鞭影扫飞！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阻隔，最后那个身材最矮小、动作也最灵活的黑影，已经无声无息地撬开了一处瓦片，如同泥鳅般滑入了库房内部！
“拦住他！”林红缨又急又怒，却被两个身手刁钻的黑衣人死死缠住，短刃毒辣，招招不离要害，让她一时无法脱身！下方的家丁们也被毒蒺藜逼得手忙脚乱，难以靠近库房大门。
就在这危急关头！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哨音，突兀地在后院上空响起！那声音极其怪异，如同夜枭垂死的哀鸣，穿透力极强！
库房屋顶上，正与林红缨缠斗的两个黑衣人，以及那个刚滑入库房的黑影，听到这哨音，动作齐齐一顿！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毫不犹豫地舍弃了目标！
屋顶上两人猛地掷出几枚烟雾弹！
砰！砰！
浓烈的白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而库房里的那个黑影，也如同鬼魅般从破口处重新钻出，毫不停留，与其他两人汇合，借着烟雾掩护，几个兔起鹘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速度快得惊人！
烟雾被夜风吹散。
林红缨提着钢鞭站在屋顶，看着空荡荡的库房屋顶和远处消失的黑影，气得狠狠一跺脚，瓦片碎裂数块！她晚了一步！还是让贼人钻进去了！虽然时间极短，但谁知道那贼人做了什么手脚？
“三娘子！你没事吧？”王大柱急促的声音传来，他带着芸娘、翠儿以及大批手持棍棒火把的家丁冲了过来，周婉娘也由丫鬟搀扶着赶到，脸色凝重。
“我没事！”林红缨从屋顶跃下，脸色铁青，指着库房顶上那个被撬开的破洞，“贼人进去了！虽然很快就被哨音叫走，但…”
王大柱心头一紧，立刻下令：“快！打开库房！仔细检查！特别是存放新布的区域！”
沉重的库房大门被家丁们合力推开，火把的光芒涌入，驱散了黑暗。众人蜂拥而入，紧张地四处查看。存放“匀光细棉布”的区域码放整齐，一匹匹布完好无损。
“少爷！这里！”一个眼尖的家丁在靠近破洞下方的位置惊叫起来。
众人围过去。只见地上散落着几片新被割开的布匹封口，旁边丢着一把小巧锋利的弯钩匕首。而在几匹散开的“匀光细棉布”的布头上，赫然被人用某种暗红色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颜料，画上了一个扭曲狰狞的图案——正是那本烧焦册子里的三瓣花符号！
猩红的符号在洁白的布匹上，如同滴血的诅咒，触目惊心！
王大柱死死盯着那符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婉娘倒吸一口冷气，芸娘和翠儿吓得捂住了嘴。林红缨握着钢鞭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这不仅是偷盗，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挑衅！
“灰枭…”王大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寒光暴射。万毒窟的信鹞！他们不仅没走，反而像跗骨之蛆，潜得更深了！这哨音，这来去如风的袭击，这留下的血腥符号…都在宣告着他们的存在和威胁！
“查！给我把王家大院翻过来查！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摸进来的！还有这颜料…让吴老看看是什么东西！”王大柱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走到那被污损的布匹前，看着那扭曲的三瓣花，如同看着敌人留下的战书。对方在暗处，手段阴毒，行动诡秘。王家看似铜墙铁壁，竟被他们如入无人之境！
“相公…”周婉娘走到他身边，声音凝重，“新布入京参展之事…恐怕要暂缓了。这京城…”她望向北方沉沉的黑夜，眼中充满了忧虑。
王大柱缓缓摇头，目光却异常坚定，如同淬火的钢钉：“不，大娘子。正因为如此，京城之行，更刻不容缓！”
他指着布匹上那猩红的符号，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他们怕了！怕我们把这布卖到京城，怕我们顺着线索找到他们！这符号，是警告，更是他们露出的马脚！他们越是想阻止我们进京，我们就越是要去！把王家最好的‘匀光细棉’，大大方方地摆到京城人的眼前！把他们的尾巴，从暗处揪出来！”
库房内，火把的光焰跳动，映照着王大柱决绝的脸庞。猩红的符号如同挑衅的烙印，也点燃了他心中熊熊的战意。这场无声的较量，已然升级。京城，不再是可选项，而是必须踏上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