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阴冷与诡谲被甩在身后,王大柱与林红缨回到“悦来居”客栈时,已是凌晨。小院内灯火熹微,芸娘和翠儿强撑着未睡,见两人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赶忙端上一直温着的热汤。
“如何?那老烟袋可曾答应传话?”芸娘急切地问道,清秀的脸上带着倦容和担忧。
“话是带到了,但那人来不来,犹未可知。”王大柱饮了口热汤,驱散了些许夜寒,将鬼市见闻简略说了,“那老烟袋绝非普通市井之徒,气息沉敛,眼神精明,怕是这京城地下一条不小的地头蛇。他既认得那令牌,又能传递消息,与那黑衣人关系定然匪浅。”
林红缨补充道:“那地方邪性得很,藏龙卧虎,以后尽量少去为妙。”她虽不惧厮杀,但鬼市那种无处不在的、黏腻阴冷的窥视感,让她极不舒服。
王大柱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一封厚厚的信函上:“这是?”
“午后刚到的,是家里大奶奶派人加急送来的。”芸娘连忙取过信函,“还有福伯那边,也收到了一些京城眼线的汇报,都整理好了。”
家书!王大柱精神一振,立刻接过。厚厚一叠,显然是周婉娘(大太太)的亲笔。他逐页仔细看去,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
信的前半部分是家中近况。工坊运转良好,新改造的织机又增加了五台,“匀光细棉”的产量稳步提升,柳林镇及周边县镇的需求日益旺盛,甚至已有邻省的客商闻讯而来。王老抠看着流水般进账的银子,整日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再整日念叨“财不露白”了,反而鼓动王大柱在京城放开手脚干。家中诸事平稳,让王大柱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然而信的后半部分,笔锋渐沉。周婉娘详细汇报了四娘子苏静蓉的情况。吴老大夫调整了几次药方,加上重金购来的几味珍稀药材,苏静蓉双臂的剧痛已大为缓解,气血也恢复了不少,但经脉的损伤依旧顽固,想要恢复如初,希望渺茫。她每日依旧坚持用那特制的炭笔描画符号,手腕的力量和控制力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进步,但过程极其痛苦艰辛。
信中提到,苏静蓉几乎将所有清醒的时间都用于研究那本烧焦的册子和王大柱送回的京城舆图、符号描摹。她根据有限的线索和自身对京城旧事的记忆,又回忆起几个可能与那三瓣花符号有关的模糊地点:除了兰若寺,还有前朝某位获罪王爷被查封的别院废墟、以及城北一座早已荒废的旧观星台。她将这些地点和推测都详细绘成了图表,附在信中。
周婉娘在信中写道:“…四妹心志之坚,远超常人。然妾身观其每每对图沉思,眉宇间郁结难解,时而恍惚,恐旧事伤神,忧思过甚。虽不言,然废功之痛,日夜啃噬,长此以往,非幸事也。望相公在京,若得良机,寻访名医圣手,或有续脉重生之望…”
看到此处,王大柱心中一阵酸涩。他能想象苏静蓉此刻承受着怎样的身心煎熬。那个清冷骄傲、曾惊艳江湖的“玉面罗刹”,如今困于方寸之间,与绝望抗争,只为抓住一丝复仇和揭开谜团的希望。
信的末尾,周婉娘笔迹略显潦草,提及一事:“…近日庄外时有生面孔窥探,虽被护卫驱离,然行迹鬼祟,不似寻常毛贼。妾身已加派人手巡防,然心中难安。望相公在京,一切小心,勿以家为念…”
家中也出现了窥探之人!王大柱眼神瞬间冰冷。万毒窟的触角,果然也伸向了柳林镇!虽早有预料,但证实之时,依旧令他怒火中烧。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又拿起福伯整理的京城情报汇总。
情报显示,瑞锦祥陈大掌柜被拘押后,陈老爷称病不出,瑞锦祥日常事务暂由陈瑜接管。陈瑜雷厉风行,提拔了几位忠于他的老师傅,迅速稳住了局面。首批“匀光细棉”已悄然上柜,虽未大肆宣扬,但已在小范围内引起轰动,询价者络绎不绝。另一方面,赵六孙七监视残碑巷的人回报,巷口及周边的暗桩似乎减少了,但废墟深处的诡异气息和夜间怪声依旧,且前夜那场搏杀后,巡逻的频次和警惕性明显提高。此外,城西鬼市附近,发现了几个行踪可疑、带有明显异域特征的生面孔在活动。
各方信息在王大柱脑中飞速整合、推演。万毒窟在瑞锦祥的阴谋受挫,暂时蛰伏,但对残碑巷的掌控丝毫未放松,甚至可能因黑衣人的闯入而加强了核心区域的防卫。圣使坐镇京城,绝不会只有这点手段,必然在酝酿更大的阴谋。而家中的不安宁,更是催促他必须尽快打开局面!
“钥匙…”王大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苏静蓉绘制的图表,目光最终落在了“兰若寺遗址”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里都是可能性最大的核心所在。但强攻无疑送死,必须智取。
他想起那黑衣人身手诡异,对机关陷阱似乎颇有了解,或许…
“三娘子,”他忽然开口,“若让你潜入一个地方,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破坏或是暂时瘫痪几处关键机关,可能办到?”
林红缨蹙眉思索片刻:“若是知道机关确切位置和原理,趁其换防或注意力被吸引时动手,有六七成把握。但若是像残碑巷那般凶险未知的…最多三成,还得看运气。”
三成…太低了。王大柱摇摇头,看来关键还是在那黑衣人身上。他给出的三日之约,就是赌对方对“钥匙”消息的渴望,能压过其谨慎和多疑。
“芸娘,翠儿,你们明日再去一趟云锦街。”王大柱做出决定,“这次,带上那匹流云暗纹的月白‘匀光细棉’,不必再低调,可适当展示其不凡之处。若有人问起与瑞锦祥合作之事,便说一切顺利,后续还有更多新品。要让人觉得,王家在京城势头正劲,与瑞锦祥绑定极深。”
他要造势,造一个王家正全力经营商业、无暇他顾的假象,麻痹暗处的敌人。
“福伯,让赵六孙七继续盯紧残碑巷,但范围扩大,重点关注白日里是否有特殊车辆、人员进出附近区域,特别是运送建材、粮食或是…药材的。”他怀疑,那废墟深处必然有常驻人员,需要补给。
“相公是怀疑…”芸娘若有所思。
“那般严密的守卫,不可能餐风饮露。”王大柱冷笑,“只要他们需要外界补给,就一定能找到破绽!”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歇下。王大柱却毫无睡意,就着灯火,再次摊开苏静蓉绘制的图表和那本烧焦的册子,试图从那纷繁复杂的符号和线条中,找出被忽略的细节。
时间,在等待与筹备中悄然流逝。次日,芸娘和翠儿在云锦街的“亮相”果然引起了更大范围的关注,那匹流云暗纹的“匀光细棉”甚至引来了两家实力不逊于瑞锦祥的大绸缎庄掌柜的私下接触,都被芸娘巧妙地以“已与瑞锦祥签有独家协议”为由婉拒,更显得王家背景深厚,规矩森严。
与此同时,福伯也传来消息:发现每隔两日,清晨时分,会有一辆看似运送蔬菜的骡车,会绕道经过残碑巷附近的一条偏僻小路,停留时间很短,但车辙印显示,每次离开时都比去时空载许多!跟踪发现,这骡车最终驶入了南城一家名为“济民粮行”的后院。
“济民粮行…”王大柱沉吟着,让福伯去查这家粮行的底细。
第三日黄昏,鬼市约定的时间将至。王大柱提前让福伯在客栈附近安排了几个暗哨,以防万一。他与林红缨再次换上深色斗篷,准备前往鬼市。
就在他们即将出门时,院门却被轻轻叩响。
来人是陈瑜身边的小厮豆子,他神色紧张,塞给王大柱一张折叠的纸条,低声道:“王东家,少东家让俺务必亲手交给您!他说,您看了就明白!”说完,不等王大柱回话,便一溜烟跑了。
王大柱展开纸条,上面只有潦草的一行字,显然是匆忙写就:
“家父病重,大掌柜旧部串联,恐有变。小心库房,小心…‘济民’。”
济民!又是济民粮行! 王大柱瞳孔骤缩!陈瑜这纸条,无疑证实了济民粮行与瑞锦祥内部反对势力,甚至与万毒窟有勾结!他们想干什么?再次对库房下手?还是…?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他的计划。鬼市之约至关重要,但瑞锦祥这边若出事,不仅商业合作受损,更可能打草惊蛇,让万毒窟警觉。
“相公,怎么办?”林红缨也看到了纸条,面露急色。
王大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权衡。片刻后,他眼中闪过决断:“计划不变!鬼市必须去!瑞锦祥那边…豆子送来纸条,说明陈瑜已有警觉,刘师傅李师傅他们应能暂时稳住局面。况且,对方若真要动手,也不会选在刚刚出事、戒备正严的此时。这纸条,更像是预警。”
他看向林红缨:“但我们需得快去快回。拿到那黑衣人的答复,立刻赶去瑞锦祥附近查看情况!”
两人不再耽搁,迅速融入暮色,再次向着城西鬼市的方向潜行而去。
今夜鬼市的气氛,似乎比前次更加凝重。空气中的暗流涌动,一些摊主早早收了摊,零星的顾客也都行色匆匆,交头接耳间带着一丝紧张和压抑。
王大柱和林红缨径直来到老烟袋的摊前。那干瘦老头依旧叼着烟杆,眯着眼,仿佛从未移动过。看到他们,他浑浊的眼睛睁开些许,吧嗒了一口烟,沙哑道:“来了。”
“他呢?”王大柱直截了当。
老烟袋用烟杆指了指鬼市更深处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用破布搭着的、极其低矮简陋的小棚子,几乎融在阴影里。“在里面等你们。记住,鬼市的规矩,只看货,不问来路。”
王大柱与林红缨对视一眼,警惕地走向那个小棚子。林红缨的手暗暗扣住了袖中的钢鞭。
掀开脏兮兮的布帘,棚内空间狭小,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暗。一个穿着宽大破旧袍子、头戴兜帽的身影蜷坐在角落的草垫上,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混杂在空气中。
听到动静,那人缓缓抬起头,兜帽下露出一张苍白消瘦、但线条硬朗的中年男子的脸,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痛楚,左腿僵直地伸着。正是那夜的神秘黑衣人!
他的目光在王大柱和林红缨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王大柱脸上,声音依旧沙哑,却比那夜平稳了些:“‘钥匙’的消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