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隔离分析室内外,时间被无形的手拉扯得扭曲、漫长。
罗伊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抽空力气的疲惫和紧绷如弦的神经。便携终端屏幕散发出的、不祥的红色警报光,顽固地穿透他微阖的眼睑,在他视网膜上烙下跳动的、象征着危机的印记。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那双惯常闪烁着锐利或戏谑光芒的眸子里,此刻只有一片被血丝缠绕的、深不见底的忧虑。
屏幕上,那几条代表着苏芮生命本质的曲线,如同垂死者的心电图,不再上演惊心动魄的自由落体,却陷入了更令人窒息的、濒危状态的泥沼。它们在那极低的、靠近终结线的谷底疯狂地、无规律地抽搐、波动,像是一个溺水者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本能挣扎,又像是一台精密仪器内部核心逻辑彻底崩溃后,残余电路发出的、毫无意义的电流乱窜。每一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向上跳动,都让罗伊的心脏随之揪紧,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而紧接着的、更深的回落,又将那微不足道的希望狠狠摔碎,只剩下更沉重的绝望。
核心能量读数的数值低得吓人,偶尔顽强地闪烁一下,那微弱的光芒仿佛寒夜里即将熄灭的最后一星炭火,拼尽全力释放着最后的热量,旋即又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她躺在力场中心的身体,透过远程监控画面,能看到皮肤表面那些如同诅咒般蔓延的暗红色纹路,虽然暂时停止了扩张的势头,但它们依旧盘踞在那里,像烧熔后又凝固的金属疤痕,又像某种活着的、寄生的藤蔓,无声地诉说着其内部正在进行的、远超常人理解的凶险战争。这战争没有硝烟,没有铿锵的金属交鸣,却关乎两个灵魂的存续。
门内,是近乎绝对的死寂。只有维持着基础锚点力场的能量电容,发出稳定得近乎残酷的低沉嗡鸣,这声音平日里几乎被忽略,此刻却像命运的倒计时钟摆,一声声,敲打在罗伊的心头。然而,在这片刻意维持的“稳定”之下,罗伊超越常人的、历经无数次生死淬炼的敏锐感官,捕捉到了更深层、更细微的动静——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最上等的骨瓷在被施加极限压力时,内部结构不堪重负所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滋滋”声和细微的“噼啪”声。这不是物理层面的声音,而是高度凝聚的、属于苏芮自身意识与那神秘“碎片”的能量场,在与林启意识深渊中的黑暗激烈对抗时,产生的剧烈扰动穿透了现实与意识的壁垒,对周围空间造成的、几乎无法被常规仪器探测的涟漪。
这声音,比任何震耳欲聋的爆炸更让他胆战心惊。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阵清晰刺痛的触感。这痛感是此刻唯一能帮助他锚定现实、维持岌岌可危的清醒的东西。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系列破碎的画面:
林启在训练场上,那双偶尔会变得空洞、暴戾,转瞬又被茫然和挣扎取代的眼睛;
苏芮在踏入这间分析室前,那双平日里清澈见底、流淌着理性数据光的眼眸中,最后一次看向他时,所蕴含的那种超越数据计算的、不容置疑的决然;
还有先知……那张总是笼罩在温和与智慧光晕下的面容,其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是否早已预见了这一切?那看似无私的栽培和指引,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目的?那针对“天穹之链”关键节点的先锋任务,是淬炼,还是……献祭?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无力感,如同生长迅猛的毒藤,从脊椎骨缝中钻出,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他罗伊,经历过尸山血海,面对过无数强大的敌人和绝境,总能找到反击的方法,哪怕是用牙齿咬,也要撕开一条生路。但此刻,他却被一道冰冷的金属门彻底隔绝在外,像个无能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地,通过几行跳动的数据和细微的声响,去揣测、去等待一个他甚至连规则都无法完全理解的结局。这种渺小感和失控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六小时……” 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个苏芮留下的、如同最后通牒般的时间窗口。目光机械地扫过终端角落那不断跳动的数字计时器。时间才艰难地爬过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但他却感觉仿佛已经在炼狱的门口徘徊了整整一生。
他什么也做不了。
除了等待。
除了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和不确定中,耗尽所有的心神,去信任——信任苏芮那超越常理的计算能力与钢铁般的决心,信任林启那小子,在那片吞噬一切的意识深渊最底部,依旧残存着一丝属于他自己的、不愿沉沦的意志之光。
就在这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刹那——
嘀!
一声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的提示音,猛地刺破了死寂!
终端屏幕上,那条代表苏芮某种深层神经链路活跃度的曲线,毫无征兆地、如同垂死挣扎般向上猛地窜起了一个极其陡峭的峰值,尖锐的顶端几乎要戳破屏幕上方代表危险临界区的红色虚线!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短暂,猛烈,带着一种不祥的、回光返照般的意味!
罗伊的背脊瞬间离开了门板,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
是转机?是她的意识在深渊中找到了突破口?
还是……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崩坏前,那最后、最绚烂,也最令人心碎的能量释放?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的血丝如同密布的网络,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定着屏幕,不敢放过任何一丝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化,哪怕是最微小的颤动。门内,那一直持续不断的、细微的能量崩裂声,似乎也随着这声尖锐的提示音,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停顿。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分析室内外,再次被一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所笼罩。只有计时器上那无情跳动的数字,在固执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以及两颗(不,或许是三颗,包括那个在深渊中挣扎的?)悬在万仞悬崖边缘的心脏,在这压抑得足以碾碎灵魂的寂静中,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如同丧钟敲响前最后倒计时的搏动。
黑暗,依旧浓稠得化不开,从门缝里,从数据曲线的谷底,从不可知的意识深处,弥漫开来。
希望,微弱如浩瀚宇宙中一颗即将燃尽的流浪星体,光芒黯淡,飘忽不定。
而那来自深渊的、冰冷无情的凝视,从未有一刻,移开过它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