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周六，华灯初上，虞小满踏入了久违的百乐门。这是春节后她第一次重返这个“上海第一乐府”。春节期间，这里想必是通宵达旦，霓虹璀璨，觥筹交错间不知消耗了多少琼浆玉液，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节日的喧嚣余味。
虞小满心里略有些惋惜地算了笔账：若不是要回家过年，靠着假期这黄金档期，以“银狐菲菲”的名头，她应该也能狠狠赚上一笔，充实她的小金库。不过，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家人团聚是无价的。
她轻车熟路地从侧门进入，穿过一条相对冷清、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来到了后台化妆间。此时距离夜场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但后台已经渐渐活络起来，充满了演出前的独特氛围：乐手们在角落调试着萨克斯风和钢琴，音阶声断断续续；几个穿着练功服的伴舞姑娘正对着巨大的镜子压腿、舒展身体；化妆师则在一旁清点着五彩斑斓的胭脂水粉和发蜡头油。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发油味和一丝淡淡的烟草气息，熟悉而又让人微微屏息。
其实，最焦急等待她归来的人，莫过于老板李嘉佑。
他早就估算着虞小满该返校了，可左等右等，足足等了半个多月，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这段时间，李嘉佑几乎每天都会坐镇百乐门，处理公务时也时常心不在焉。他担心虞小满遇到了什么麻烦，是生病了？还是家里出了事？碍于之前签下的保密协议，他不能贸然去学校打听，这种未知的等待让他备受煎熬。
此刻，李嘉佑正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杂乱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上，却始终难以静下心来批阅文件。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担忧萦绕在他心头。
突然，门外传来工作人员轻轻的叩门声和‘’虞小姐来了‘’的通传。
李嘉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手边的一叠文件，纸张散落一地，他也顾不上捡，立刻大步流星地朝化妆间走去。
当他推开化妆间的门，看到那个熟悉又略显清瘦的身影正在和乐队老师沟通着什么，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处，但随即又被新的担忧取代。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堆起惯常的、恰到好处的笑容，走上前打招呼：“虞小姐，新年好。”
他的目光落在虞小满脸上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她瘦了不少，下巴更尖了，脸色也不如年前红润，眼底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嘉佑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超出商业合作伙伴的、真诚的关切，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太好看。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这半个多月，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何音讯全无？
虞小满转过身，带着一丝歉意笑了笑，对于李嘉佑如此细致的观察有些惊讶，“抱歉，让李老板费心了。年前年后确实遇到一些事情，耽搁了。”她语气平静，显然不打算细说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事情都解决了吗？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李嘉佑忍不住紧张地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多谢李老板关心，已经都解决了。”虞小满客气地道谢，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划清了彼此的界限。
李嘉佑却似乎不愿接受这种疏远，他神情郑重地补充道：“虞小姐，我们之间不仅是合作关系，我们也是可以信赖的朋友。如果真遇到难处，一定不要跟我客气。”他的眼神诚恳，带着几分急切。
看着他郑重的神色，虞小满心头微微一热。在这个时代，能遇到这样一个尊重她、并愿意伸出援手的“老板”兼朋友，实属难得。她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点头道：“一定。谢谢李老板。”
李嘉佑见她神色缓和，这才稍稍安心，顺势将话题引向正事，也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对了，虞小姐，年前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提议，关于签约出唱片的事，不知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指的是将“银狐菲菲”正式推向唱片市场，打造明星歌手的计划。
虞小满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李老板，我确实认真考虑过了。”她看了看周围渐渐多起来的乐手和舞女，示意这里不是详谈的地方。
李嘉佑立刻领会，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侧身做出邀请的手势：“那请虞小姐移步我的办公室详谈？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那间装饰着艺术玻璃隔断、铺着厚软地毯的经理办公室。李嘉佑请虞小满在舒适的皮质沙发上坐下，亲自用一套精致的银质咖啡壶为她斟了一杯热气腾腾、香气浓郁的咖啡，举止周到体贴。
“虞小姐，这里没有外人，不妨直说你的想法。”李嘉佑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松却显得极为专注和认真，“我这边，无论是分成比例、宣传资源还是制作团队，条件都好商量，诚意是十足的。”
虞小满端起咖啡杯，轻轻嗅了一下那醇厚的香气，然后又将杯子放下。她目光坦然地看着李嘉佑，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一个让李嘉佑颇感意外的想法：
“李老板，谢谢您的厚爱。不过，关于出唱片，我有个不一样的想法。”她顿了顿，清晰地说道，“我不想只是签约当一名歌手。我……更想尝试当老板，或者说，合伙人。”
这个念头是虞小满在养伤期间反复思量的结果。她需要赚钱，需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但重走上一世台前艺人的老路，太累，约束也多，且并非长久之计。她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音乐审美和“曲库”，这才是她最大的资本。
她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样，为了一块蛋糕都要算计热量、活得小心翼翼。这一世，她要凭借对未来流行趋势的洞察，转向幕后，成为规则的制定者之一，而不仅仅是被包装的商品。她要的，是更大的自主权和更长远的财富积累。
李嘉佑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解，但他很快恢复镇定，做了个请的手势：“哦？愿闻其详，虞小姐请继续说。”
“出唱片，需要成立专业的唱片公司，公司需要录音设备、制作人、乐手、发行渠道等等，我相信以李老板的实力和百乐门的资源，这些硬件都不缺。”虞小满条理清晰地说道，“但是，从长远来讲，一家唱片公司如果只签我一个歌手，抗风险能力低，也很难形成规模和品牌效应。我觉得，我们可以专门从事这项事业，挖掘、培养更多的歌手，打造内地自己的明星。”
李嘉佑听着，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眼神越来越亮。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在港城见多了成熟的唱片公司运作模式，深知这才是大势所趋，只是在内地还没有人系统地去做。他原本就想以此说服虞小满深度合作，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提了出来，而且思路如此清晰。
虞小满继续抛出她的核心条件：“所以，我的想法是，我想和李老板您共同成立这样一家唱片公司。我可以用我未来创作的歌曲入股，歌曲的版权都归公司所有。同时，我也可以利用我的时间和眼光，参与挖掘、培养新歌手的工作。”
听到这里，李嘉佑的眼睛彻底亮了！先不说其他歌手能否成功，光是虞小满那惊人的原创能力和她已经验证过的市场吸引力，就足以让他心动不已！如果共同成立公司，那就意味着双方的利益绑定得更深、更牢固，这岂不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达成的合作模式？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巨大的商业前景让他瞬间做出了决定。
“好！”李嘉佑几乎是立刻拍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虞小姐果然眼光独到，魄力非凡！这个提议，我非常赞同！我们就按这个思路来！”
这下反倒轮到虞小满有些意外了，她挑了挑眉，提醒道：“李老板，您不再多考虑考虑？成立一家正规的唱片公司，前期投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购置设备、租赁场地、招募人员、推广歌手……甚至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可能只有投入不见盈利，风险不小。”
李嘉佑闻言，自信地笑了笑，身体向后靠向沙发背，流露出一种资本掌控者的从容：“虞小姐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资金，对我来说，最不是问题。我看重的是未来的市场和虞小姐你这个人！只要我们方向一致，全力去做，我相信回报只是时间问题。”
他当即表示，会立刻安排专业的律师和经理人开始拟定合作合同，同时着手草拟成立公司的具体方案，包括股权分配、出资比例、管理架构、发展规划等等，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章程再来与虞小满商议。
这次会面，超出了双方的预期。
与李嘉佑的这次会谈，虽然达成了初步意向，但在他离开办公室后，虞小满独自坐在沙发上，捧着那杯微凉的咖啡，心中却掀起了比刚才表面平静更大的波澜。
她又一次，并且是更深层次地，对这位李老板进行了重新评估。
最初，她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一位来自港城、衣着考究、举止西化、颇有商业头脑的归侨商人。能在上海开出“百乐门”这样一家顶尖的、带有私人会所性质的歌舞厅，本身就证明了他拥有雄厚的资金实力和相当程度的人脉关系——否则根本无法在当下这个环境里搞定牌照、场地、以及应对各种错综复杂的地方关系，还能引入如此多的“舶来品”和“摩登”气息。
然而，今天他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一个“精明商人”的范畴。
她提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加薪或分成要求，而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提议——共同成立一家唱片公司。这其中的含义非同小可：
巨额投入：正如她提醒的，这不是小打小闹。需要租赁或购买专业的录音棚、购置昂贵的录音设备、雇佣制作人、乐手、录音师、宣传人员，前期推广更是烧钱的无底洞。在1986年，这是一笔足以让大多数万元户倾家荡产的巨额投资。
长远布局：这意味着他的投资不是立刻就能见到回报的。培养歌手、制作唱片、打通发行渠道、建立品牌口碑，这是一个漫长且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战略眼光。
政策风险：当时国内的文化娱乐产业尚在萌芽阶段，政策风向并不十分明确。如此大规模地介入“流行音乐”制作和推广，本身就带着一定的政策风险，需要极强的背景和手腕来规避和化解。
但李嘉佑的反应是什么？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拍板同意，并且轻描淡写地表示“资金最不是问题”。
这种毫不犹豫的决断力和对巨额资金近乎漠视的态度，让虞小满背后微微发凉，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仅仅有些钱的港城商人能有的底气和魄力。
“资金最不是问题”……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太深了。要么，他个人拥有的财富庞大到远超她的想象，足以支撑这样一个高风险的长线项目；要么，他所代表的根本不止是他个人，背后或许有着更庞大的资本集团甚至某些难以言明的势力在支持；再或者，他在两岸三地有着极其深厚且隐秘的政商关系网，能够确保项目顺利推进并化解风险。
他看中的，似乎不仅仅是她所能带来的短期利润，更像是在进行一项战略投资——投资内地未来巨大的文化娱乐市场，而虞小满，是他选中的那个“钥匙”和“标杆”。
虞小满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可能太过简单了。李嘉佑的背景，恐怕远比她了解的要复杂和深邃得多。
他究竟是什么人？背后站着谁？他的最终目的真的只是赚钱吗？还是有着更深层次的布局？
一个个问号在虞小满脑中盘旋。这次合作，前景看似光明，但脚下的路，似乎也需要走得更加谨慎才行。
她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忽然她想到了陆怀瑾，也许可以找他帮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