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央,那座由暗红色赤铁矿堆成的小丘,在深秋清冷的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沉重的光泽。族人们敬畏地绕着它走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冰冷的矿石表面,仿佛触摸着沉睡的力量。草叶巫医更是将一块精心挑选、带有明显金属光泽的磁铁矿供奉在祭坛上,日夜祈祷,坚信这是祖灵赐予的“大地之骨”,是部落存续的基石。
然而,汪子贤的目光却无法长久停留在这些珍贵的矿石上。黑石部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黑风林深处那场血腥的遭遇战和“裂骨”临走时怨毒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报复随时可能降临。更紧迫的是,随着日影柱的影子一天天拉长,指向正北的刻度清晰地宣告着凛冬的迫近,寒风一日冷过一日,清晨的草叶上开始凝结出细小的、闪着寒光的白霜。
防御!预警!这两个词如同沉重的鼓点,日夜敲击在汪子贤91点智力的核心处理器上。简陋的木墙和深沟在“巨岩”的猛攻下已经显露出脆弱,夜间哨兵的视线被黑暗吞噬,骨哨的穿透力在呼啸的寒风中大打折扣。他需要看得更远、传得更快的“眼睛”和“喉咙”!
汪子贤站在营地西侧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清晰地眺望西南方黑风林的边缘,以及更远处“青河谷”的模糊轮廓。他脚下用力踩了踩坚实的地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
“就在这里!”汪子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指向脚下这片高地,“我们要在这里,筑起一座能刺破天空的‘眼睛’!一座足够高、足够坚固的了望塔!让我们的哨兵站在上面,能像鹰一样,看清十里外敌人扬起的灰尘!”
“筑塔?”草叶巫医拄着骨杖,浑浊的老眼望着脚下坚实的土地,又看看汪子贤,充满了困惑,“神使…这土地虽然硬实,可…怎么能垒到天上去?用木头?太高了会倒…”
“不用木头。”汪子贤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用大地本身的力量!用夯土!”
“夯…土?”草叶巫医和围拢过来的磐石、燧眼等人面面相觑,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如同天书。
“看好了!”汪子贤不再多言,行动是最好的解释。他让人搬来几块平整厚重的大石板,在选定的塔基位置围出一个边长约一丈(约三米)的正方形。接着,他指挥战士们用石锄和骨铲,挖掘塔基范围及周围的泥土。这些泥土主要是粘性较大的黄褐色生土,掺杂着少量碎石和草根。
挖掘出的泥土被堆放在一旁。汪子贤亲自示范,用石锄将大块的土坷垃敲碎,捡出较大的石块和顽固的草根。然后,他让人取来溪水,均匀地泼洒在泥土堆上,水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让泥土湿润粘合,又不至于变成稀泥。
“把木头抬过来!”汪子贤指向几根特意挑选的、笔直坚硬、碗口粗细的圆木。这些圆木的两端被用石斧砍削得相对平整,作为夯筑的模具——原始版的“夹板”。
在汪子贤的指导下,战士们将两根圆木平行放置在石板围成的正方形基座的两条对边上,用坚韧的老藤蔓死死捆扎固定,形成一道简易的“槽”。湿润的泥土被一筐筐倒入这个“槽”中,堆到约半尺(约15厘米)高。
真正的重头戏来了。
“举夯!”汪子贤一声令下。
几名最强壮的战士(包括沉默的黑石)合力抬起一块巨大的、底部被打磨得相对平整的椭圆形花岗岩——这是汪子贤让燧眼带人从河床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夯锤”!沉重的石夯被高高举起,伴随着战士们整齐的、带着原始韵律的呼喝:
“嘿——哟!” “砰!!!”
沉重的石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槽内湿润的泥土上!整个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泥土被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压实、挤紧,泥浆从缝隙中微微渗出!
“起!” “嘿——哟!” “砰!!!”
石夯被再次抬起,再次落下!每一次砸落都精准地覆盖前一次砸出的浅坑边缘。战士们轮番上阵,汗水很快浸透了兽皮,粗壮的胳膊上肌肉虬结。沉闷而震撼的夯击声,如同大地的心跳,在营地上空回荡。
草叶巫医看得目瞪口呆。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骨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在一次次重击下,颜色由松散黄褐变得深暗、表面渗出泥浆、质地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密结实的泥土层。这…这简直是在用蛮力,将松散的“大地之肤”,捶打成坚硬的“大地之骨”!
一层泥土被反复夯打至约一掌厚(约10厘米),变得坚硬如石,表面光滑致密。汪子贤才让人解开藤蔓,小心地将作为侧模的两根圆木向上移动,重新捆扎固定。接着倒入第二层湿土,重复那震撼人心的夯打过程。
“神使…这…这…”草叶巫医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这‘夯土’之术…是…是祖灵托梦传授的吗?如此…如此化腐朽为神奇!松土变坚石!”他实在无法用贫瘠的语言和原始的认知来解释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这已经超出了他对“力量”的理解范畴!
汪子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专注地检查着每一层夯土的密实度,指挥着模具的移动和泥土湿度的调整。“力量需要聚集和引导。分散的土是散的,聚集起来,反复捶打,它们就会抱成团,变得比单独的石头更硬,更不容易被摧毁。”他用最朴素的道理解释着。
黑石沉默地轮换着举夯,每一次石夯砸落,他手臂上贲张的肌肉都显示出巨大的力量。他看向那在夯击中不断“生长”、颜色越来越深、质地越来越硬的土台,眼神深处不再是单纯的质疑,而是多了一丝凝重和…难以言喻的触动。这种“聚沙成塔”的坚韧,似乎与他所信奉的纯粹蛮力,有着某种本质的不同。
日复一日。在单调而沉重的夯击声中,在战士们挥洒的汗水下,一座底宽顶窄、棱角分明、呈现出坚实深褐色的方形土台,如同大地的脊梁般,在营地西侧的高地上拔地而起!它高达近两丈(约六米),顶部平台足够容纳三四人站立。站在塔顶,视野豁然开朗!西南方的黑风林边缘、蜿蜒的河流、更远处的“青河谷”沃野,甚至北方起伏的山峦轮廓,都尽收眼底!凛冽的寒风在塔顶呼啸,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战士们脸上那震撼与自豪交织的光芒!
“神使!太清楚了!连黑风林边上有几只鸟飞起来都看得清!”一个被选为哨兵的年轻战士站在塔顶,激动地大喊。
“了望塔…这就是神使说的‘眼睛’!岩山之眼!”磐石抚摸着塔身那冰冷坚硬、如同岩石般的夯土表面,声音充满了敬畏。
草叶巫医在族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登上塔顶(塔身一侧用粗木钉入了简易的脚蹬作为阶梯)。当他站在高处,迎着凛冽的寒风,极目远眺那前所未有的辽阔景象时,浑浊的老眼瞬间湿润了。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激动:“登高望远…洞察秋毫…祖灵在上!这是通天之梯!是庇护我岩山的‘通天之眼’啊!”他立刻拿出龟甲,无比庄重地刻下了一个代表高塔、顶端有一只眼睛的符号。
有了“眼睛”,还需要能在黑夜和恶劣天气下传递警报的“喉咙”。汪子贤的目光投向了草叶巫医视若珍宝的那一小袋硫磺粉(“臭蛋石”)。
“草叶,你那些‘鬼目汁’剩下的‘臭蛋石’粉末,都给我。”汪子贤伸出手。
草叶巫医虽然不解,还是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汪子贤带着磐石和几个心细的战士,在营地边缘避风处开始实验。他让人搬来几个大小不同的陶盆。在一个陶盆底部铺上一层干燥易燃的松针和细小的枯枝,然后小心翼翼地撒上一层硫磺粉。接着,他将最近熬制兽脂(用于食物和照明)时分离出来的、粘稠的黄色油脂(主要成分是动物脂肪),舀了一大勺,淋在松针和硫磺粉上。
“点火。”汪子贤下令。
一支燃烧的木棍被投入盆中。
“呼啦!”
火焰瞬间腾起!油脂是极佳的助燃剂,松针迅速燃烧。但紧接着,火焰的颜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本橘黄色的火焰,边缘迅速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跳跃的蓝色!同时,一股极其刺鼻、令人窒息的恶臭(主要是二氧化硫So2气体)猛地爆发出来!离得近的几个战士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直流,慌忙后退!
“咳咳…神使!这…这烟有毒!”磐石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喊道。
汪子贤却眼睛一亮!火焰的颜色变化和浓烈刺鼻的气味,正是硫磺燃烧的特征!这烟虽然有毒,但在空旷的高处,其醒目的蓝色边缘和独特的恶臭,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信号!尤其是在无风的黑夜,这蓝焰和浓烟可以升得很高!
“还不够!”汪子贤盯着那盆燃烧的混合物。油脂燃烧很快,硫磺粉也迅速消耗,火焰虽然猛烈,但持续时间太短,产生的蓝焰和浓烟也不够稳定持久。
他思索片刻,目光扫过旁边一堆准备用来加固木墙的、晒得半干的茅草。“把那些茅草拿一些过来,撕碎,混进油脂里,像和泥一样揉匀!”
战士们依言照做。撕碎的茅草纤维被浸透在温热的油脂里,用力揉搓,形成一种粘稠、油腻、呈黄褐色的膏状物,散发着怪异的油脂和草腥混合的气味。
汪子贤将这种油脂草膏厚厚地涂抹在另一个陶盆的内壁和底部,然后在中心位置堆上松针和硫磺粉的混合物,最后再覆盖上一层油脂草膏。
再次点火。
这一次,火焰的腾起速度慢了一些,但燃烧却变得异常持久和稳定!油脂草膏如同蜡烛的蜡芯,被中心的高温火焰缓慢引燃、融化、持续提供燃料。而混合其中的硫磺粉,则在高温下持续燃烧,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带有明显蓝色边缘的火焰和那标志性的、极其刺鼻的浓烈白烟!这股白烟在无风的空气中笔直上升,如同一条诡异的白色巨蟒,升腾到数丈高空才缓缓消散!即使在白日,那蓝焰白烟的组合也异常醒目!
“成了!”汪子贤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油脂草膏提供了稳定持久的燃烧基底,硫磺则赋予了火焰独特醒目的颜色和气味!这就是最原始的“烽火”!
“神使…这…这烟…”草叶巫医看着那直冲云霄、散发着恶臭的白烟,老脸皱成一团,“这味道…比最臭的腐烂兽尸还难闻…祖灵会不会…”
“祖灵会高兴的!”汪子贤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指着那醒目的烟柱,“这味道越难闻,颜色越特别,就越容易被人记住,越不容易被忽略!这就是我们要的信号!黑夜中,它能烧得很亮,蓝火白烟!大雾天,它的恶臭能传出很远!敌人从哪个方向来,我们就在那个方向的了望塔上点燃它!整个部落都能看到、闻到!”
草叶巫医看着汪子贤笃定的眼神,又看看那持续燃烧、释放着醒目信号的火盆,浑浊的老眼中困惑渐渐被一种新的明悟取代。是啊,预警…如此醒目独特的信号…这确实比骨哨强太多了!他喃喃道:“恶臭…醒目…警世之烟…这是…‘祖灵之息’啊!”他再次拿出龟甲,在代表高塔的符号旁边,刻下了一道扭曲上升、带着尖刺(表示气味)的烟雾符号。
汪子贤立刻下令,在新建成的夯土了望塔顶部,用石块垒砌一个防火的石灶。灶膛较深,方便容纳燃烧物。同时,他让妇女们大量熬制兽脂,收集油脂,并采集坚韧的茅草纤维,制作了大量的油脂草膏“燃料块”。硫磺粉则被草叶巫医视为战略物资,小心保存。
为了验证效果,在一个无风的后半夜,汪子贤下令在了望塔顶点燃了第一堆真正的“烽火”。
干燥的松针和硫磺粉混合物被引燃,覆盖上厚厚一层油脂草膏块。
“轰!”
一团带着妖异蓝边的橘黄色火焰猛地窜起!紧接着,浓烈的、散发着刺鼻硫磺恶臭的白烟滚滚升腾,在漆黑的夜幕背景下,如同一根擎天的白色光柱,笔直地刺向深邃的夜空!那独特的蓝色火焰跳跃舞动,即使在数里之外也清晰可见!刺鼻的气味随风飘散,营地内熟睡的族人纷纷被这从未闻过的恶臭呛醒,惊慌地跑出帐篷。
“看!塔顶!”有人惊呼。
所有人都抬头望向西侧高地。那冲天的火柱和醒目的白烟,在寂静的深夜里,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和力量!它无声地宣告着:岩山部落,拥有了穿透黑夜的眼睛和喉咙!
“通天之眼…祖灵之息…”草叶巫医跪倒在地,朝着烽火的方向虔诚叩拜。族人们脸上的惊慌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取代。有了这高塔烽火,敌人再想悄无声息地摸到营地附近,难如登天!
磐石和战士们挺直了腰板,望向烽火的眼神充满了自豪。黑石站在人群边缘,抱着双臂,仰望着那照亮夜空的烽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闪烁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这超越了他认知范畴的“神迹”,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他固有的观念。
汪子贤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他深知,了望塔和烽火只是预警系统,真正的防御核心,还是那道保护家园的墙!现有的木墙在“巨岩”的冲击下已经暴露了弱点。夯土技术既然能筑塔,为何不能筑墙?
他立刻将目光投向了营地外围那道单薄的木墙。尤其是西南面,昨夜承受了最猛烈攻击、多处出现松动和破损的区段。
“拆!”汪子贤指着那段最残破的木墙,下达了一个让族人惊愕的命令,“把这段木头墙拆掉!我们用它后面挖出来的土,筑一道新的墙!一道用‘夯土’筑成的、真正的‘大地之墙’!”
拆除残破木墙的工作迅速展开。与此同时,在汪子贤的亲自指挥下,一段全新的、更为宏伟的工程在营地西南面拉开了序幕。
这一次,不再是小小的塔基。汪子贤规划的新墙基,宽度足有近一丈(约三米)!他让人挖掘出一道深沟,取出下方粘性更好的生土。巨大的石板被运来作为坚固的基底和侧模的支撑。更长、更粗壮的圆木被挑选出来,作为夯筑的侧向夹板。大量湿润的、处理过的泥土被源源不断地运来。
“举夯!” “嘿——哟!” “砰!!!”
更加沉重、规模更大的石夯被抬了起来!这一次,参与夯筑的不再仅仅是战士,连部落里的强壮妇女也加入了进来!号子声更加雄壮,夯击声更加沉闷震撼!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沉重的石夯一次次抬起、落下,将松散的泥土反复捶打、挤压、融合!
草叶巫医看着那在无数次的夯击中,如同大地肌肉般不断隆起、延伸、变得越来越坚硬厚实的深褐色墙体,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几乎每日都守在工地旁,看着这“大地之墙”一寸寸“生长”。当第一段长约三丈(约十米)、底部厚达一丈、顶部也有近半丈宽、高度超过两人高的夯土墙体终于完成,如同一条沉默而威严的土龙般横亘在营地西南面时,老巫医扑上去,用枯瘦的手抚摸着那冰冷坚硬、光滑致密的墙面,老泪纵横。
“坚不可摧…大地之力凝聚…这是…这是‘祖灵之壁’啊!”他颤抖着拿出龟甲,在代表高塔和烽烟的符号旁,又刻下了一道厚重、笔直的城墙符号。
黑石也被分配在夯土的队伍中。他沉默地挥舞着最重的夯锤,每一次砸落都势大力沉。汗水浸透了他结实的脊背。他偶尔会停下,用石斧的刃口去劈砍已经夯筑好、初步阴干的墙体边缘。
“锵!”
石斧的刃口崩开一个小缺口,而夯土墙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黑石瞳孔微缩,看着自己崩口的石斧,又看看那几乎毫发无损的深褐色土墙,第一次,他冰冷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认同和某种释然的复杂表情。这墙…确实硬!比木头强太多了!
汪子贤站在新筑成的夯土墙下,仰望着这由无数汗水与泥土凝聚而成的壁垒。墙体高大厚实,表面光滑陡峭,几乎无法攀爬。他让战士用缴获的黑石部落石斧全力劈砍,也只能留下浅浅的凹痕,远非木墙可比。安全感,从未如此真切。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夯土墙内侧挖掘取土的年轻战士,抹着汗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刚挖出来的、缠绕在一起的灰白色植物根茎和纤维,有些苦恼地对草叶巫医抱怨:“巫医大人,您看这些‘缠人藤’的根,又长又韧,挖土的时候老缠着石锄,烦死了!根还扎得特别深,烧火都不好烧!”
草叶巫医随意地瞥了一眼,摆摆手:“丢一边去,碍事的东西…”他正沉浸在“祖灵之壁”的感动中。
汪子贤的目光却被那战士手中的植物吸引了。那灰白色的纤维…长而坚韧…他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
“等等!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