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离开东宫,并未直接去乾清宫西暖阁,而是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久久伫立。
秋风寒凉,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滚烫与凝重。
他很清楚,接下来的面圣,成败注定难以预料,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踏入乾清宫西暖阁,他看见皇祖父正对着一份摊开的奏报出神,御案一侧,奏本堆积如山,仿佛要将这位六十五岁高龄的帝王吞没。
朱允熥收敛心神,像平常那样施礼,声音却有些发抖,"孙儿叩见皇祖父,孙儿有事要奏。”
朱元璋眼皮都没抬,敲了敲那份奏报,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屁大点事,也要报到咱这里来,这些官儿是白养了吗?兔崽子,说吧,你有何事?”
朱允熥不再绕任何圈子,俯身再拜:"孙儿,孙儿恳请皇祖,留十一叔在京!“
朱元璋大惑不解:"你说啥?留朱椿在京?把他留下干什么?他留不留京,关你屁事?"
朱允熥答道:"父王体虚多病,日渐消瘦,孙儿看着心疼。十一叔正值盛年,又是朝野称诵的一代贤王,倘若留在南京,正可以替父王分一些辛劳…"
朱元璋一声不吭,从御案后绕了出来,伸手揪住朱允熥耳朵,将他整个提了起来。
朱允熥呲牙咧嘴大叫:"哎哟哟,皇爷爷,您快放手,我耳朵快掉了…"
朱元璋怒骂:"掉了好!反正长着也没用!“
说着,在他屁股上狠踢一脚,"滚得远远的,你刚才放的屁,老子一句也没有听见!“
朱允熥揉了揉生疼的屁股,再次跪伏在地:“孙儿恳请皇祖父,授十一叔蜀王朱椿宗人府宗令之职,总理宗室事务,长留京师,佐理东宫,为父王分劳!”
“砰!”朱元璋的手掌重重拍在御案上。
“朱允熥!你又皮痒了?”老爷子的声音冰寒刺骨,“你是真的没长耳朵?就凭你刚才这句话,换了别的什么人,咱现在一准就扔进诏狱?!”
“孙儿知道。”朱允熥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无畏。
朱元璋怒道:"既然知道,还在这里聒噪干啥?皇明祖训第四章,背出来!“
朱允熥随即朗声诵出:
"凡亲王居国,各守疆土…无得干预朝政。"
"凡朝觐,三年一期…事毕归国,无得久留京师。"
"凡王国文武官属,不许擅自除授…"
"凡子孙继嗣亲王者,必以嫡长为先…"
"…敢有暗通朝臣,窥探国事者,削爵幽禁,废为庶人,圈禁凤阳…"
朱元璋抬手打断:"背得挺顺溜,为啥明知故犯?不怕咱重罚吗?“
朱允熥昂首挺胸答道:
“孙儿当然怕重罚,但更怕父王心力耗尽、国本动摇,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辜负了皇祖创立这大明基业的苦心!”
“祖宗之法不可违!”朱元璋厉声呵斥,但气势却微妙地不再那么骇人。
“皇祖!”
朱允熥抓住这转瞬即逝的间隙,声音恳切。
“《祖训》之精髓在于‘固本培元’!而今元本何在?在积劳成疾的父王,在您夜不能寐的案头!
当初胡惟庸固然可恶,的确该杀!可他那一摊子事,也总得有人来做啊!
李文忠当年任大都督,为您分担了多少军务琐碎?
如今事情却一件没少,最终都还不是全堆到了皇祖和父王的肩上!”
朱元璋沉默了,脸上怒容渐渐消散。
他何尝不知道,废除丞相,拆分大都督府,权力的确彻底收归中枢了,但无穷无尽的事务,也实实在在压了下来。
标儿为何累倒?
他自己为何年过花甲还不得安寝?
根源就在于此!
在皇帝和文官武臣中间,缺了一个既能绝对信任,又有能力处理庞杂事务的缓冲层、执行层。
他需要一个人,能为他和标儿分担辛劳。
这个人必须绝对忠诚,毫无野心,且身份超然。
这个人,根本不好找。
外臣不可信,
勋贵易尾大不掉,
其他藩王,如老三、老四、老六之辈,更是引狼入室。
直到此刻,朱允熥说出了朱椿, 朱元璋心中才豁然开朗。
是了!老十一!咱的蜀秀才!怎么把他给忘了?
让他以宗人府的名义,留在京城,处理那些繁琐的宗室事务,然后以此为基点,协助标儿协调一些不便亲自出面的关系……
这简直是……
天造地设的人选!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既能解决实际问题,又不会触动权力核心敏感神经的方案!
朱元璋看向朱允熥,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有惊讶,有审视,更有一种“此子竟能想咱不敢想、行咱不便行"的隐秘欣慰。
他哪里是被孙子说服,分明是借孙子之口,说出了自己苦思良久而不得的破局之策!
大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良久,朱元璋咬牙切齿说道:
“你这个兔崽子,一天到晚净会给咱出难题,赶紧给咱滚出去!祖训录第四章抄一百遍!不,二百遍!敢抄错一个字,打十板子!滚!”
最后一声暴喝,让朱允熥心神俱裂,他不及细想,更不敢回嘴,连忙捂住屁股往阁子外走。
朱元璋又在他背后大叫一声:"你个欠揍玩意!给老子站住!叫朱椿过来!“
朱允熥哀怨地回望一眼,捂着火辣辣的耳朵和屁股,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东宫。
吕氏看见他这副呲牙裂嘴的狼狈样,差点没崩住笑,心说:‘什么时候被老爷子结果了才好!’
朱允熥刚踏进殿门,就把正焦灼等待的朱标和朱椿吓了一跳。
“你这是……”朱标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又惹怒父皇了?挨打了吧?”
朱允熥瘪着嘴,委屈得快哭出来,添油加醋地抱怨:
“父王!皇祖父他……他一点都不讲道理!上来就揪我耳朵,都快揪掉了!还踢我屁股……说我再敢聒噪,就把我扔进诏狱!还说我是兔崽子,净给他出难题……真是个老……老顽固!”
“逆子!你还敢口出怨言!”朱标气得眼前发黑,指着朱允熥的手都在抖,“谁让你去胡言乱语的!你这就是讨打!活该!”
他颓然坐回椅中,脸上是彻底的失望,转向朱椿无力地摆了摆手:
“老十一,你都看见了……行不通的,此路根本行不通。父皇他……不会答应的。祖训如山,谁也撼不动啊。”
朱椿连忙上前替兄长抚背顺气,心中无比失望,却只能温言劝慰:
“大哥别急,保重身体要紧。允熥也是一片孝心,您千万别责怪孩子…只是…只是我们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
殿内一时间被绝望的气氛笼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