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的清晨,雾气氤氲,将远处的高楼和近处的骑楼都蒙上了一层薄纱。陈亮压低帽檐,混在早起讨生活的人流中,朝着城市边缘、珠江水系一条支流蜿蜒而过的老旧区域走去。那里是疍家人相对集中的聚集地之一,虽然随着城市发展,许多疍家人都已上岸定居,但在一些偏僻的河涌岔口,仍能看到连片泊在一起的、略显破旧的船屋。
空气中水汽浓重,混合着河泥、水草和船上飘出的淡淡煤烟味。陈亮沿着湿滑的河岸行走,目光扫过那些用竹竿撑着、覆盖着黑色防水布的船屋。一些早起的疍家妇女已经在船头生火做饭,男人则在整理渔网或修理船只,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他们说着音调急促、外人难以听懂的方言,自成一个小世界。
陈亮不敢贸然上前打听。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一个看起来自然又不引人怀疑的理由。他在一个卖早点的、兼卖香烟杂货的临河小摊前停下,要了一碗热粥和两根油条,坐在简陋的条凳上慢慢吃着,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疍家人的闲聊。
大多是些家长里短、鱼价行情,偶尔夹杂着对天气和水流的抱怨。陈亮耐心地听着,直到粥快喝完时,才听到旁边两个年纪较大的疍家船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抱怨着最近夜里睡不安稳,总听到水里有“怪声”,像是有人哭,又像是敲什么东西,吵得人心慌。
“系啦系啦,我都听到!尤其系近‘鬼涌口’那边,邪门得很!我老豆话,几十年前个度就唔干净,淹死过好多人,有个好恶嘅‘问鬼师’都折喺个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船工压低了声音说道。
问鬼师?陈亮心中一动。这很可能就是指懂得巫术的疍家巫师!
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船工显然有些忌讳,连忙打断:“嘘!咪乱讲嘢!个嘀陈年旧事,提来做乜?嫌唔够衰啊?快嘀食完开工!”
两人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匆匆吃完离开了。
陈亮却记住了关键信息:“鬼涌口”(很可能就是柳堤附近那段河湾的俗称),几十年前淹死过很多人,还有一个很厉害的“问鬼师”也折在那里。这与古籍记载和柳堤的见闻完全吻合!
他站起身,付了钱,看似随意地向摊主——一个五十多岁、面色和善的疍家大婶打听:“阿婶,请问声,‘鬼涌口’系边个方向啊?我系来个边揾亲戚嘅,唔系好认得路。”(阿姨,请问一下,“鬼涌口”在哪个方向?我是来找亲戚的,不太认得路。)
大婶看了他一眼,见是个面生的后生仔,口音也不是本地的,便狐疑地问:“后生仔,你去‘鬼涌口’做乜嘢?个度好偏僻,冇乜人住架,邪门得很!”
陈亮早就想好了说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系啊,我都听讲唔系几好。不过我有个远房表叔公,以前就住个边船上,好耐冇联系了,阿妈叫我来睇下佢还在不在,有点担心。”(是啊,我也听说不太平。不过我有个远房表叔公,以前就住在那边船上,很久没联系了,妈妈叫我来看看他还在不在,有点担心。)
他故意说得含糊,利用疍家人重视亲族的特点来博取同情。
大婶果然神色缓和了些,叹了口气:“哦,系来寻亲噶。个度……唉,几十年前出过大事之后,就冇乜人敢长住咯。后生仔,我劝你都系唔好去啦,就算你表叔公在,估计都搬走咯。”
“出过大事?”陈亮顺势追问,脸上露出好奇和一点害怕,“阿婶,可否讲来听听?等我心里都有个底。”
大婶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都系老黄历咯。我听我阿爷讲过,大概系……解放前嗰阵?个阵有个好厉害嘅‘问鬼师’,叫林老九,就住喺‘鬼涌口’个棵大榕树下面。佢好有本事,识得医病赶鬼,但系……心术不正,专门帮人落降头害人,收好多钱。后来唔知点解,惹咗好大麻烦,据说系想咒死一个大人物,结果法术反噬,成条船爆咗,佢同佢嘅徒弟都死晒,沉落水底,连尸首都揾唔到!从个以后,个度就成日闹鬼,夜晚冇人敢去!”
林老九!咒杀大人物!船爆人亡!陈亮心中狂震!这与他从古籍和血简中感应到的碎片信息完全吻合!果然是他!
他强压激动,继续套话:“咁恐怖?咁后来呢?冇人管咩?”
“点管啊?个阵兵荒马乱嘅。”大婶摇摇头,“后来解放了,政府都话要破除迷信,边个仲敢提呢嘀事?慢慢就没人讲咯。后生仔,听阿婶讲,真系唔好去,邪门得很!你表叔公要系在,早搬走啦!”
“多谢阿婶提醒,我知了。”陈亮装作感激地点点头,又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咁……依家仲有冇人识得嘀……问鬼嘅嘢啊?”
大婶脸色微变,连忙摆手:“冇咯冇咯!早冇人学呢嘀嘢啦!依家都系信医生,信政府!后生仔你千祈唔好好奇呢嘀东西,惹祸上身啊!”她似乎不愿再多谈,转身去忙活去了。
陈亮知道再问下去会引人怀疑,便道谢离开。沿着河岸继续往前走,心里却翻江倒海。从疍家大婶这里得到的信息,虽然零碎,却极为关键,几乎拼凑出了事件的大致轮廓:解放前,疍家巫师林老九,在“鬼涌口”(柳堤)利用邪术“落降头”咒杀一位“大人物”,结果法术反噬,船毁人亡,此地遂成凶地。这与古籍记载、柳堤的诡异以及血简的怨气完全对应!
那么,几十年前那场“清理”行动,是否就与林老九试图咒杀的这位“大人物”有关?是这位大人物事后报复,还是官方出手铲除邪术隐患?“清理”得如此彻底,连记载都要焚毁,说明此事影响极大,牵扯极深!
自己手中的血简,就是林老九施法的核心邪物,是这一切的根源和证据!这玩意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拿在手里,不仅可能被残留的怨气侵蚀,更可能引来当年参与“清理”的势力,或者……与那位“大人物”相关的后续势力的追杀!
必须尽快弄清“大人物”的身份和“清理”的真相,才能判断危险等级和下一步行动。
他又在河涌边转悠了一阵,试图再找其他年长的疍家人打听,但其他人要么讳莫如深,要么直接摆手赶人,显然对“问鬼”之事极为忌讳。看来,想从普通疍民这里得到更深入的信息已经很难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目光瞥见河湾僻静处,一艘极其破旧、几乎半沉的小船船头,坐着一位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身形佝偻得几乎蜷缩成一团的疍家老人。老人眼神浑浊地望着水面,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与周围忙碌的景象格格不入。
陈亮心中一动。这老人年纪极大,怕是经历过那个年代!而且他独自待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或许知道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冒险一试。他慢慢走过去,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敬地用普通话问道:“老人家,打扰了,向您打听个事。”
老人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陈亮一眼,没有出声。
陈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无害:“老人家,我听说几十年前,这里有位叫林老九的师傅,本事很大,后来出了事。您……知不知道他后来葬在哪里?或者,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他问得非常小心,只提林老九,不提咒杀和“大人物”,避免刺激对方。
老人听了,身体似乎似乎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恐惧, 有悲伤,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恨?他盯着陈亮看了很久,久到陈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夹杂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断断续续地说道:
“后生仔……打听……死人做乜……林老九……害人害己……尸骨无存……东西……都系……催命符……攞咗……要还嘅……”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冰冷的刀子划过陈亮的心头。尸骨无存!东西是催命符!拿了要还!
“老人家,您是说……林师傅的东西,还有人……在找?”陈亮心脏狂跳,追问道。
老人却不再回答,只是缓缓转过头,重新望向浑浊的河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又变回了那尊沉默的雕塑。
陈亮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但老人最后那句话,无疑是最严厉的警告!林老九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指血简这类邪物),不仅是祸根,而且一直有人在寻找、在盯着!自己拿到血简的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他深深看了老人一眼,道了声谢,转身快步离开。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线索越来越清晰,危险也越来越近。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是带着血简远走高飞,避开这是非之地?还是继续追查下去,揭开这背后的惊天秘密?
当他走出河涌区,重新回到相对热闹的街道时,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隐隐浮现。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猎犬,已经嗅到了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