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陈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握暗哑的唢呐,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经脉的抽痛,警惕地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之前跟在主祭身边的那位寨老,黑瘦精干,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眼神锐利如鹰。他身后跟着两名手持梭镖、神色警惕的苗族青年。三人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屋内脸色苍白、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的陈亮,以及他手中那杆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光的唢呐。
空气凝固,带着无形的压力。
寨老没有说话,先是仔细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目光在陈亮刚刚吐出的那滩暗红色血迹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回到陈亮脸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外乡人,刚才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陈亮心知无法隐瞒,刚才那一下“清音”虽然范围极小,但在这充满灵觉高手的苗寨,尤其是在刚完成傩祭的敏感时刻,绝不可能不被察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惊扰寨中祭祀,非我本意。实在是身怀秽物,受寨外邪灵气息牵引,险些失控,不得已自保,还请寨老明鉴。”
他说的半真半假,将责任推给了寨外邪灵和自身的“秽物”,隐去了自己主动尝试“清音破妄”的冒险举动。
寨老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陈亮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他显然感受到了陈亮身上那几件东西散发出的、即便被压制也依旧若有若无的阴邪气息,也看到了陈亮此刻虚弱的模样。
“你身上的‘东西’,很凶。”寨老沉声道,“寨子的规矩,不留来历不明、身怀大凶之物的人。尤其是今晚之后。”他意指傩祭被干扰和寨外邪灵的袭击。
陈亮心中一沉,知道这是要赶他走了。他此刻伤势未愈,身无分文,外面还有斗笠人及其同伙的追杀,一旦离开这暂时的庇护所,几乎是死路一条。
他必须争取时间!
“寨老,”陈亮抱拳,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艰难,“我明白寨子的规矩。陈某绝非歹人,乃遭仇家追杀,身负重伤,流落至此。蒙阿青姑娘搭救,才捡回一条性命。此番失控,实属无奈。恳请寨老宽限几日,待我伤势稍有好转,筹集到些许盘缠,立刻离开,绝不敢再给寨子添麻烦!”
他刻意提到了阿青的救命之恩,点明自己是被迫无奈,并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请求——宽限几日,筹集盘缠。这是底层江湖人最现实的需求,也最容易引起同为底层民众的些许同情。
“盘缠?”寨老眉头皱得更紧,打量了一下陈亮这一身破烂和显而易见的落魄,“你拿什么筹?”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伯,他的药钱和饭钱,我还垫着没结呢。”
众人回头,只见阿青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手里还拿着捣药的陶杵,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地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陈亮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了,他在这寨子养伤多日,汤药、饭食,都是阿青提供。他之前浑浑噩噩,生死一线,根本没想过这茬。如今被阿青当面点出,这“借的钱”一下子成了压在他身上最现实、最紧迫的债务!这也瞬间将他“筹集盘缠”的理由坐实了,并且将他自己和阿青(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寨子的一部分善意)捆绑在了一起。
寨老看向阿青,眼神缓和了一些:“阿青,这后生……”
“他没钱。”阿青直接打断,走到陈亮身边,将陶杵放在小木桌上,看也没看陈亮,对寨老说,“但他之前答应帮我采‘三色堇’和‘鬼哭藤’抵债。后山悬崖那边只有这个时节有,危险,寨里没人愿意去。他若死了,我的药钱就亏了。若他能采来,抵了债,再谈去留。”
三色堇?鬼哭藤?陈亮根本没听过这两种药材,更别提答应过去采了。他瞬间明白,这是阿青在帮他解围,用一个看似合理且对寨子(至少是对她个人)有利的“劳务抵债”方式,为他争取滞留的时间和一个相对合理的身份——一个欠了债需要干活还钱的伤号,而不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危险分子。
寨老显然知道这两种药材的珍贵和采集难度,他沉吟片刻,又看了看虚弱但眼神坚定的陈亮,以及一旁神色平静的阿青,最终点了点头:“既然阿青你这么说了……也好。后生,你听到了?阿青救你性命,垫付药钱,你现在欠着寨子的情,也欠着阿青的债。养好伤,采来药,两清之后,是去是留,再按寨规论处。这期间,安分守己,若再惹出乱子,别怪寨子不容情!”
“多谢寨老!多谢阿青姑娘!”陈亮连忙躬身行礼,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地。虽然前途依旧凶险,但至少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这“借的钱”(药钱、饭钱)和“欠的债”(采药),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道临时的护身符。
寨老又警告性地瞪了陈亮一眼,这才带着两名青年转身离开。
木屋里只剩下陈亮和阿青。
陈亮看向阿青,真诚道:“阿青姑娘,又给你添麻烦了。多谢。”
阿青拿起陶杵,开始慢悠悠地捣着里面所剩无几的药草,头也不抬:“别谢太早。‘三色堇’长在毒瘴潭边,‘鬼哭藤’缠在背阴的悬崖上,旁边常有‘影爪猴’守着,摘它们,九死一生。你现在的样子,去了也是喂猴子。”
陈亮苦笑一声,他当然知道这差事不简单。但他更清楚,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我会尽快养好伤。”他顿了顿,忍不住低声问道,“刚才……寨老和主祭,是不是怀疑我和寨外那东西有关?”
阿青捣药的手停了一下,抬眼看他,目光清冷:“你身上的味儿,和那东西有点像,但又不全一样。主祭阿公看得比你清楚。他让你留下,未必是全信我,或许……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陈亮心中一凛。是了,那主祭高深莫测,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采药抵债”的理由说服?他留下自己,恐怕不仅仅是因为阿青的说情,更可能是想观察自己,或者……自己身上的邪物,对他、对寨子有什么特殊的用处?
这苗寨的水,比想象中还深。这“借的钱”,欠下的“债”,恐怕远不止几副汤药那么简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当前最重要的,是恢复实力。
“阿青姑娘,我需要一些时间。”陈亮沉声道,“在我伤好之前,能否再借我一点……安宁?”
阿青没说话,只是将捣好的药泥刮进一个瓦罐,然后拿起药罐,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
“债,是要还的。命,是自己挣的。安静养你的伤,别的事,少打听。”
说完,她推门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木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风雨和纷扰暂时隔绝。陈亮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感受着空荡荡的丹田和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债务”。
钱债,命债,情债……如今他欠下的,越来越多。而这一切,都化作了催他前行的鞭子。
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去还清这些债,去面对未知的凶险。他闭上眼,再次沉浸于《玄音谱》的运转中,这一次,心无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