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徐州，蝉声噪烈如雨，空气中弥漫着燥热与浮尘。吕布披着轻甲站在窗前，眼中掠过从大街上经过的成群兵卒与来往商旅，微微眯起眼睛，眸中带着一丝不耐与冷漠。
寄人篱下久矣。
从当年刺董出奔，到依附袁术，再转而投奔张杨，再到如今寄食于徐州牧刘备麾下，看似兵强马壮，却每日宴饮无事，微笑寒暄之间，眼见群雄逐鹿，自己却困于徐州一隅，日复一日与刘备应酬薄礼，听他讲些如何善政抚民、修缮水渠的琐碎话题，胸中如烈火封于铁壶，愈烧愈烈。
“曹操……”吕布低声咬牙。
他知道，曹操已在封丘、襄邑大破袁术，打退黄巾，安定兖州，威震东郡，甚至在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昨日市井传闻，曹操与郭嘉、程昱、夏侯惇、乐进四处巡军，亲自安抚百姓，且修水渠、募屯田、收流民、整青州兵，数月间兖州再现繁华。
一个杀董卓、挟天子、勇而果断、谋而能断的男人，吕布并不忌惮曹操，但他清楚，若曹操继续稳住兖州，南可窥徐州，北可窥青州，西可入洛阳，东可逼淮水——而自己，仍困于徐州空谈，将被远远抛下。
更让吕布心浮气躁的，是昨日一个青州商人偷偷说起：“听闻张邈、陈宫坐镇兖州，但曹操对张邈多有忌惮，袁绍亦私下数次劝曹除张邈而后快。”这句话像一支冷箭扎进吕布的心中。
夜风带着暑气吹入窗内，烛火晃动，吕布忽地一拍案几，烛泪颤落。
“张邈，既然你有胆识坐镇兖州，却愿受制于人？”
吕布提笔，挥毫写下密信：
“张邈将军麾下：
布闻袁本初数劝曹操杀君，操虽未发，但杀心已种，疑生嫌隔，终为后患。今雄才并起，天下纷乱，将军拥众在手，占据兖土之肥饶，奈何四面受制，抚剑四顾，岂非折节事人之举？布虽人微，然膂力过人，善骑射战阵，若将军能引布入兖，共襄大业，东观曹操虚实，南观徐州动静，北望河北强弱，西窥朝廷虚实，静观而动，或可建不世之功也。
布以死效之，誓不负将军。
吕布拜。”
写罢，吕布披上黑色斗篷，面色冷峻，盯着那封信许久。门外属下候在黑夜中，马匹喘着粗气，汗毛闪动着夜露的寒光。吕布走出，将密信递出：“速送兖州张邈手中，速去速回。”
马蹄声破夜而去，溅起道旁细碎尘沙。
夜深，吕布独自倚在屋内长刀旁，目光冷冽而明亮，低声道：“乱世之中，寄人篱下终非长久。若张邈识时务，则与我共取兖州，立于天地间，建功立业……”
而此刻兖州封丘夜雨微凉，张邈正在灯下翻阅奏报安抚流民的事宜，忽有亲兵匆匆入内，将吕布来信呈上。张邈展开信纸，烛火映在他微动的眼中，光影忽明忽暗。
“吕布……此人……竟有此心。”张邈握紧信纸，眼中闪过一丝火光，四周灯火安静跳动，夜风吹开窗棂，卷起烛焰如舌，映在张邈似笑非笑的脸上。
封丘夏夜，凉风挟着远处雨后水田的腥甜气，院内火盆噼啪作响，青州兵巡夜的脚步声偶尔踏过石板巷，带来甲叶轻响。
张邈独坐书案前，灯火映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上，双目盯着案前那封方才拆开的密信。字迹刚劲，墨香尚新，字字句句仿佛带着暗夜里金戈铁马的血腥味：
“……袁本初数劝曹操杀君，操虽未发，但杀心已种，疑生嫌隔，终为后患……”
“……将军拥众在手，占据兖土之肥饶，奈何四面受制，抚剑四顾，岂非折节事人之举……”
“……布膂力过人，善骑射战阵，若将军能引布入兖，共襄大业……”
张邈的指尖在信纸边缘微微摩挲，声音沙哑几不可闻：“吕布……吕布……”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远处点点灯火，那里是曹操留下的屯驻青州兵营火光，猎猎旌旗在夜风中抖动。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数日前听来的一句闲谈：
“听说袁本初在邺城宴上酒后曾笑谈：‘曹孟德此人虽刚勇多谋，却也惜士而喜杀人以立威，若兖州安稳后，必除张孟卓而独揽其地。’”
张邈的心，悄悄抽紧。
他不是没想过。
自从曹操留他与陈宫镇守兖州后，他日日对外说“与孟德公同心共治兖地”，夜里却常抚剑长叹：若袁绍真与曹操合谋，他张邈又岂能是曹操的对手？曹操虽待他不薄，但这乱世之中，情义算得什么？如果兖州平定后，为了彻底掌控这块富庶之地，曹操会不会真的动手？
他多次在夜里翻来覆去，想着该不该早作打算，但每每想起曹操离开时那句“张孟卓，兖州托付于你”，便又下不了决心。
而现在，吕布的这封信，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剖开，血淋淋地摆在了面前。
张邈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望着夜色中远处封丘城墙上隐约的灯火，心中百转千回：曹操真的会杀我吗？袁绍真的想除掉我吗？吕布此人虽桀骜不驯，却是乱世骁雄，他若真肯助我，我张邈未必不能在这乱世中搏一番大局。
“可若是吕布来，我若无胜算，又岂不自取灭亡？”张邈低声喃喃。
他犹豫良久，最终握着信纸走出偏厅，沿着长廊来到陈宫书房外，深吸一口气，叩门。
“请进。”陈宫淡淡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推门而入，烛火照见陈宫正低头批阅屯田招募的名册，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向张邈，见他面色微沉，眉头顿时皱起：“孟卓，可是有事？”
张邈沉默半晌，将信笺递出：“公台，此物，烦请过目。”
陈宫微疑，接过信纸，迅速展开，眼神在字里行间扫过，目光微微一闪，旋即恢复平静。他将信看完，轻轻放在案上，抬头看向张邈，眼中一丝锐芒闪过：“吕布，好大的胆子。”
张邈嘴唇微动，似欲开口又不知如何说起，最终苦笑一声：“公台，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袁绍暗中多次让曹操除我，虽无明证，但风言风语传来，如何不令人心寒？吕布此信虽来得突兀，却戳我心中所忧。你看……我当如何？”
陈宫静静地看着张邈，微微叹息：“孟卓，乱世之中，人心最难安。吕布之言，虽似忠告，却更像借机自保之策。他自视武勇无双，却无安邦治国之智，若引之入兖，共谋大业，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张邈眉头紧锁：“可若曹操果真要对我下手，我岂不坐以待毙？”
陈宫淡淡一笑：“孟卓，若孟德公真有杀你之心，他离开前何不动手？如今兖州尚需你我安抚，青州兵尚未完全驯服，曹操绝不会此时轻动。况且，我已将荀彧回信中的安抚流民、调兵屯田之策全面推行，百姓归心，青壮归附，粮草日丰，若使兖州稳固，孟德亦需你为左右臂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吕布勇而无谋，易招难控。若引他入兖州，势必引来杀戮，令百姓再度流离失所。你若真欲图大事，当稳住兖州，待机而动，而非引虎入室。”
张邈听罢，久久未语，双手缓缓握拳。烛火摇曳中，他脸上的犹豫与惊惧慢慢被一种坚毅取代，眸中闪过锐利之色：“宫公言之极是。但……吕布若再来催，我该如何应对？”
陈宫目光沉冷：“以虚应之，拖延其时，暗中加强城防与内部团结。若孟德来信再提你我关系，便当面问之，直陈忠心，以绝嫌隙。”
张邈深吸一口气，望着案上那封吕布的密信，火光中纸张微微卷起焦边，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愿从公台计议。”
烛火燃至深夜，风过长廊吹起窗纸沙沙作响，陈宫用火钳将吕布的信缓缓夹入火盆中，火苗腾起，将那“抚剑四顾”“共襄大业”的狂言燃作灰烬。
张邈默默看着火光，眼中光影交错，既有无奈，也有几分庆幸，乱世风雨未止，他尚在棋局中间，有退路，有生机。
盛夏，封丘郊外，雨后青草带着泥土与水汽的浓郁气息，被南风卷过田埂吹入城中，夜色沉沉，城墙上火炬如龙蛇般摇曳。
封丘城内，张邈与陈宫夜议方罢，陈宫独自提灯回到书房，拂开案前厚重的账簿与青州兵粮草折算簿，抬眼看着窗外夜色，思绪微沉。
他想起这些时日张邈内心动摇不定，青州兵虽已收服但根基未稳，若曹操不在兖州时局突变，自己孤掌难鸣。
“兖州若要安稳，还需得用真正的才士。”
他微微垂目，心中闪过一人之名：“边让。”
这名字浮现在他脑海中时，烛火一颤，火苗从笔筒投下一条暗影。
边让，字子廉，颍川人。年少时便以博学善辩、擅长文章闻名乡里，曾作《章华赋》，其辞藻华丽、意象宏远，流传颍川士子之中，被誉为“弱冠之才”。曾有人传言“若边子廉在座，无人敢轻言辞章”。
当年灵帝临朝，大将军何进征辟天下才士入军府任令史，边让被举荐征召，短短数年便历任九江郡太守，以清简着称。奈何初平元年，天下大乱，黄巾余孽与群雄并起，天下烽火四起，边让见朝纲不稳，愤然弃官归家，隐于田庐，耕读自养。
陈宫曾与边让在颖川短暂一面，见其年少时侃侃而谈，文章落笔如云烟，战略眼光尤为深远，对时局洞察透彻。彼时陈宫心中暗叹：“此子若用于乱世，必能安定一方。”
今夜风雨方歇，陈宫忽觉“是时候了”。
第二日清晨，陈宫披甲而起，召来心腹幕僚：“备马，速往陈留访边文礼。”
幕僚怔了怔：“主公，昨日夜雨方歇，今日未必适宜远行……”
陈宫眸中冷光一闪，语气不容置疑：“越是乱世，越需争一息先机。”
两日后，边氏老宅外，田间已是碧浪翻滚，偶有农人弯腰插秧，农妇洗衣于河畔，黄犬吠影。陈宫带着随行仅数人抵达，立于院外，静静凝望那紧闭的木门，听见屋内偶有读书声传出，透着清朗与坚定。
“文礼贤弟，可在？”陈宫朗声说道。
门内脚步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眉目秀朗的青年立于门内，正是边让。
他微微拱手，笑道：“今日得见陈公，何事劳驾？”
陈宫上下打量这位名噪天下的才士，只见他神情镇定，衣衫虽旧却整洁，手中仍持着未放下的书卷，上书《韩诗外传》，未因乱世而弃学。陈宫不禁暗暗点头：“果然是边文礼。”
“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曹孟德扫清兖州，正需大才安抚百姓、平定流民、整肃兵粮，文若在洛阳，吾与张孟卓镇封丘，虽得青州兵，但尚有变数。孟德公有雄心，吾愿辅之平定天下，还百姓以太平。”陈宫语声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边让笑容收敛，垂目看着书卷：“陈公以为，曹孟德真能平定天下？”
陈宫眸光坚定：“吾信其能。”
边让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如炬：“既然如此，边某便随公入兖州，若真可得太平一日，边某不吝此身。”
当夜，边让收拾数卷书籍与简单衣物，跨上青骢马，随陈宫护送骑同行，踏上北去封丘之路。
夜风吹过田野，星光点点如烽火未息。边让回首望向陈留夜色，轻声叹息：“章华赋空有浮名，唯有平乱定国，方显文章本色。”
陈宫侧目看他，目光深沉：“子廉，若乱世无能者居上，则文章只是笑谈；唯有剑笔同心，方能定世安民。”
两骑齐驱，夜色里马蹄声清脆而遥远。
不久后，封丘城内张邈得报，闻边让已至，亲自出门迎接，见边让气度温润而神情沉静，心中微微宽慰，笑道：“文礼之来，封丘之幸，兖州可安。”
边让抬眼望向这座因战火而复苏的城池，淡淡一笑：“孟卓，先安民，后议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