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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笑了笑,没说话。

关羽背负长刀立于墙角,半晌才开口:

“大哥,此地虽安,然贪吏未除,豪强未平,匪患未尽,朝廷多事,长安洛阳乱象暗生。安喜虽安,不过是风雨之前一瞬平静。”

刘备静静望着那零星灯火,轻声:

“能护住一夜,是一夜。”

接下来数月,刘备开始清理安喜县内的豪强与私兵。

安喜东郊有大户王氏,家产丰厚,占田数百顷,养私兵二百,平日仗势欺人,吞并百姓土地,夜里纵兵劫掠流民。

刘备命关羽暗中查访王氏的田契与人丁册,查出多处私印假账,账上白纸黑字记录“夜巡赏银”,实为赏赐私兵抢掠所得。

张飞听完笑得咧嘴,抽出丈八蛇矛:“大哥,这次总可以揍他们了吧?”

刘备没有笑,他将那份账册摊在灯下,默然许久,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一行行黑字。

“抄家,收田,遣散私兵,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次日清晨,安喜县中鼓声响彻全城,刘备率三十名亲卫、关羽带五十乡勇、张飞带二十悍卒,兵分三路直奔王氏庄园。

王氏大院高墙深宅,门前私兵列阵,刀矛林立。张飞在队伍最前,黑脸虬须,虎目圆瞪,一声大喝:

“王狗贼!尔等欺压百姓,今日县尉问罪,放下兵刃,饶你们一命!”

私兵中一名头目冷笑一声:“一个破县尉,也敢动我王家?”

话音未落,只见张飞怒吼一声,丈八蛇矛如黑龙探出,“噗”地一声将那人挑飞半空,血花洒落门前石阶。

关羽提刀缓步而上,刀光一闪,另一名持矛私兵肩头已断,惨叫声未起便被一脚踢开。

刘备高声喝令:

“反抗者杀!投降者不问罪,纳械归农!”

私兵见势大乱,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求饶,只有少数心腹仍妄图反抗,被张飞与关羽亲自斩杀。

王氏被从后堂拖出时,已吓得浑身筛糠,连声喊冤。刘备面无表情地展开账册,冷声道:

“这些田契,谁的?这些银账,谁的?百姓被掠,妇孺被夺,谁的命不算命?”

王氏瘫倒在地,被拖出大门,押往县衙收监。

王氏家田地悉数收归县衙,交给失地流民与鳏寡之户耕种;库中粮草布匹尽数登记,用以赈济灾民与维持安喜兵勇月粮。

春雷滚过安喜上空时,城墙上风旗呜咽,黄土小城在湿冷春风中散发着草木与泥泞的气息。

刘备独自坐在县衙堂前石阶上,披着旧青布大氅,衣襟被风吹得微微摆动,他低头盯着手里刚收到的一封书信,纸张泛黄,被风卷得“簌簌”作响。

信是曹操自济南寄来,寥寥数行,字迹刚劲,每个字都如刀割般落在刘备心上:“去奢禁淫,破俗除弊,非徒可稳一方,亦可利万民。”末尾“曹孟德顿首”四字在油灯下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那个人的眼睛透过字里行间静静地注视着他。

刘备将信缓缓合上,掌心摩挲着那略带粗糙的纸边,风在耳畔吹过,他似乎听见城中百姓夜里偶尔传来的哭声,或是婴儿饥饿的啼哭,或是失去家园流离失所者在梦中呓语的嘤嘤低泣。他缓缓抬头,目光越过县墙,看见城外残雪未融处,依稀有流民用草席搭起的棚屋,里面隐约可见柴火的微光和孩子们骨节分明的瘦弱身影。

夜深时,他未睡,披衣起身在堂内缓步踱走,灯芯爆出一星火花,他停下脚步,望向灯火,心中默念:“孟德能在济南行此举,我玄德又岂能畏缩不前。”

便当夜写下禁淫令,摊在案上未干的墨迹散发出微微的松香味,他抬头看向门外夜色,风中传来犬吠声,远处城门口的火把晃动,如夜色里跳动的萤火。

翌日清晨,安喜城内几十处大小淫祠被封拆,街巷中百姓远远观望着,或站在墙后探头,或抱着孩童立在巷口。

寺庙内金佛倒塌的瞬间扬起的灰尘扑在刘备脸上,他伸手抹去脸上的尘土与汗水,看着寺中那盛放香火钱的铜盆倾倒在地,成串铜钱滚动的叮当声敲打着他的耳膜,他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觉胸腔内那一点热血微微颤动,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关羽默默在他身后看着那些被拆下来的牌匾被抬出寺庙,丢在巷口,庙祝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血混着灰尘,浸入砖缝,留下褐红的印子。

张飞拄着丈八蛇矛站在废墟前冷笑:“这些狗东西,早该拆!”但那笑声在空旷巷道回荡,却也带着隐隐的疲惫和酸涩。

寺庙中没收的钱粮布匹被登记入册后,运往城南流民棚散发救济。

那一日黄昏,刘备坐在破木箱上,看着妇人们接过布匹掩面落泪,男人们接过粮米时哽咽无声,有瘦骨嶙峋的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伸手抓着刘备的衣袖不肯松开,那双孩子乌黑的大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也映出一丝得救的希望。

夜里,刘备回到县衙后长久地盯着桌上的账簿,蜡烛烧得很短,烛泪沿着铜台滑下,结成透明的泪痕。

他看着那些被改动得潦草的田赋徭役账册,听见张飞在外院打铁般练兵的吼声,听见关羽低声与兵士嘱咐夜巡路线。

他忽地将账簿重重合上,双手撑在桌案上,额头抵在冷硬的木面上,胸口微微起伏,许久后抬起头,眼中只有平静而冷冽的光。

然而风波来得比他想象得快。

盛夏一日午后,郡督邮带着洛阳诏令到了安喜,督邮身着青衣,瘦削的脸庞如削骨般阴沉,手中诏令晃动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他以细长沙哑的嗓音宣读:“黄巾余孽虽散,地方武装未解,朝廷令各郡精选淘汰,以肃吏治,凡因军功任职者,若无功绩,当即遣散。”

说完后他缓缓抬眼,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与戏谑:“安喜刘备,募兵起家,徒有小恩小惠,未有大功,依令遣散。”

那一刻,大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动旗帜的呼呼声在回荡。

张飞听罢怒吼如雷:“狗官!大哥日日辛苦护这城,才换来这屁诏书?!”

关羽冷冷看着督邮,眸光中寒光闪过,握刀的指节微微发白。

刘备默然不语,心中血涌如潮,却面色平静。他望着堂外街巷,似乎看见那被救下的妇人、看见分到粮食的老妪、看见抱着孩子对他点头微笑的流民,他忽然觉得胸口像被灼烧一般疼痛。

夜色浓重时,刘备披上大氅,悄然前往督邮所住驿馆求见。他在院门前站了良久,冷风灌入袖口,他开口声音微哑却坚定:“刘备求见大人。”门内灯火微弱,仆役出来低声道:“大人称疾,不见。”他再拜,再求见,依旧无声。

夜风中,刘备看着破败院墙上摇曳的灯影,抬头望见半空月亮被云遮去,天地一片昏暗,他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清醒:“若官不可为善,留之何用?”他忽然抬脚一踹,院门轰然倒地,惊起一阵尘土。

督邮惊醒时,刘备已经带着关羽、张飞踏入内室,督邮被拽下榻时发出撕裂夜色的惊叫,张飞冷笑着一拳打在他腹部,将他打得蜷缩如虾,关羽冷冷望着屋内墙上挂着的洛阳诏令:“废纸而已。”

刘备不再说一句废话,抬手夺过墙上悬挂的鞭杖,呼地一声挥下,督邮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鞭声响彻夜空,一下一下,像是击打在刘备胸口,又像是击打在这个腐败世界的皮肉上。

“啪!”“啪!”“啪!”

血溅在青砖地上,腥气在狭小的屋内迅速弥漫开来。督邮的惨叫从凄厉变得嘶哑,最后只剩下破布般的抽泣声,身下的尿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沿着砖缝蜿蜒流淌。

当最后一鞭落下,刘备的手已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那个衣衫凌乱、浑身是血、蜷缩颤抖的人,呼吸急促,眼底却是冰冷:“若你识得民苦,当无今日。”

他转身丢下鞭杖,低声道:“走。”

夜色茫茫中,安喜城北门悄然开启,马蹄声在荒凉的官道上由远及近。

刘备骑在马上,青布大氅随风飘起,他没有回头看那座曾燃起微光的破旧城池,只是紧了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张飞骑在旁边,扛着丈八蛇矛回头望了望黑沉的城门,呸了一口:“狗官狗朝廷,算个屁!”

关羽在另一侧,神色平静,目光却冷如刀锋,轻声道:“大哥,路在前方。”

刘备微微一笑,夜风卷起他鬓边黑发,黑夜无垠,道路渺茫,他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能为百姓做事时便做,若做不得,便离去,无所牵绊。”

马蹄疾驰,夜风如刀,三骑在寂静官道上疾行,远处黑色的天空中,东方的一线鱼肚白正缓缓升起,照亮了前方未卜的前路。

夜幕低垂,荒野上寒风割面,远处枯草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耳语。

刘备策马缓行在前,关羽紧随左侧,张飞骑在右边,蛇矛横在膝上,黑夜中寒光闪烁。

夜风携着残雨,吹得破庙外檐瓦咯吱作响。庙中火堆微弱,浓烟在半塌的梁柱间盘旋,弥漫着潮湿和焦糊的木香。

刘备披着湿透的青布大氅,独坐火堆前,手中握着那枚已染上血迹的督邮印,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出无声燃烧的执念。

关羽在他左侧盘膝而坐,长刀横于膝上,刀锋上水滴蜿蜒而落,滴在灰尘里泛起一点白烟。

张飞在右侧坐不住,手里转着丈八蛇矛,忽而重重戳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大哥!鞭了那狗督邮,咱兄弟在这安喜是待不下去了!依俺看,干脆投了黑山贼,杀个痛快!”

刘备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手里的督邮印,指节在青铜印面摩挲,像是要将这一方小小印章刻进血肉里。半晌,他抬头看向张飞,眼神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三弟,此路断矣,不可行。”

张飞一怔,刚想再说,关羽已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刀:“三弟,黑山贼虽能得粮得人,然与匪无异。杀贼易,护民难。”

张飞张了张口,憋了半天,最后闷声道:“二哥,我只是不甘心!俺看不得大哥受这鸟气!”

刘备轻轻放下印章,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却更加坚决的光:“三弟,二弟,此番弃官虽是无奈,却也看清了这世道。朝廷空有法度,却为权贵所用;郡县空有纲纪,却为豪强所辱;我若守此官位,不过是陪葬而已。”

他缓缓抬头看向关羽:“二弟,可还记得你曾言,孟德兄于困厄之时雪中送炭,救你脱险?”

火光中,关羽丹凤眼一闪,重重点头:“大哥,孟德胸怀济世之志,敢为天下先。若天下可托付之人,非他莫属。”

张飞看着二人,黑眉紧皱,忽而一拍大腿:“好!俺张飞素来只信大哥二哥!既是大哥要去投孟德,俺便跟着去!若他敢欺咱大哥,嘿……”他晃了晃蛇矛,眼里闪过亮光,“俺也就手起一矛,让他知道俺张飞不是吃素的!”

庙外风声骤紧,吹得火焰“呼”地一抖,照亮了三人脸上的坚毅。刘备望着那火光,缓缓起身,声音坚定而平静:

“二弟,三弟,此去见孟德,不是去求生路,而是去寻一线庇民之机。”

“若他仍如当年般胸怀天下,我等当辅之共平乱世;若他改弦易辙,枉顾黎庶,我等便去另寻他路,绝不留恋。”

关羽缓缓站起,长刀入鞘,深深颔首:“大哥所言极是。”

张飞提起蛇矛扛在肩头,咧嘴笑道:“大哥二哥说什么便是啥,俺只要能杀贼护百姓,哪都成!”

火堆在夜风中熄灭时,三兄弟已整装完毕,推开庙门,踏入风雨未散的黑夜,踏上了投曹之路。

马蹄踏碎夜露,草丛间虫鸣阵阵。连夜奔行三日,风霜扑面,刘备几度回望身后那渐行渐远的安喜城,只剩破败城郭轮廓与荒凉夜色相融,像被吞没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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